遗玉（下）

    小春走后，芸辉因为活儿做的慢，照样是浣衣所众人欺负的对象。

    芸辉在小春消失后，多少理解了那些欺负她的人们——人在苦难中，为数不多地乐趣，就是看到有人比自己更加痛苦。

    再后面的冬天，她手指节的皮肤都被磨烂，终于堪堪跟上了其他人洗衣的节奏。

    把她绑起来丢在柴房里的事情依然时有发生，她虽然有几次勉强逃了出去，却也有几个夜晚，就被遗忘在了柴房里。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浣衣所的奴婢们似乎想要找点更大的乐子，就把她的眼睛蒙住，扔到了东四库里面的一个空库房里。年三十的那一天，浣衣所全体休沐，芸辉依旧被遗忘在东四库。

    饥寒交迫之中，她意识到——恐怕不会有人来找她了。

    她强忍住啜泣的声音，因为自己双手双脚被缚，饿得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能用仅剩的那点力气，去哭去闹。她挣扎着挪到门前，用额头撞击着门板，乞求哪怕有一个人路过这里。

    直到门板上占了血迹，芸辉都没能等来一个人。

    她在被丢在这里前挨了打，几次想要呼救，都因为喉咙肿张而失声。

    “救命！”

    “求求你……”

    “我要死了……”

    芸辉在喉咙终于喊破了后，认识到不会有人把她带出去了。

    但在这个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涌入了她的身体——她命不该绝于此！

    她还有大仇未报，她不能这样屈辱地死去。

    芸辉要紧牙关，咔吧一声，将左臂旋至脱臼，把背缚的双手生生转回了身前。可能是这身体已经吃过了太多苦痛，她的左肩竟然没有让她像想象中那样痛呼出声。

    解开了脚上的束缚，芸辉挣扎着撞开窗户，连跪带爬地出了东四库。往浣衣所的路上，她连站都站不稳，腊月的寒风只是轻轻一下，就将她狠狠地拍倒在地。

    眼看她连浣衣所都回不去，就要在除夕夜晚，死在这宫道上的时候，芸辉看到了一模熟悉的墨绿色。

    她像是看到了曙光，沙哑的喉咙里朝刘长吉的方向喊道：“公公，求你，救救我！再造之恩，奴婢一辈子报答！”

    刘长吉认出了她，毕竟宫内过得不好的人多，像她这般凄惨的却是少有。只是他如今才入宫两年，自己都未站稳脚跟，不可能见到一个像她这样的，就出手相助。

    ——虽然他得了文士秉的宠爱，却也在水深火热之中。

    “公公！”

    芸辉见他要走远，声音中登时带了哭腔，却是连爬得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手去抓他的靴子。

    “公公，求您……

    干爹！

    爹……求您了……

    救救女儿！

    女儿一辈子孝敬您……”

    刘长吉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魔怔，居然真的为她停了下来。

    他那时不知，现在也不知。

    只是在听到那一声“干爹”后，他的心里生出了一股自从被净身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冲动。

    他已没了根。断子绝孙的命，没人会真心为他送终。

    若是他当年没被抓去，或许现在已经有了妻儿。

    ——或许就是个女儿。

    他回头看着脚边那个瘦得像是骷髅一样的姑娘，眼眶湿润了。

    他只知道，那一刻，他想要保护她，想要给她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让她吃上一顿饱饭。

    他被那句“一辈子孝敬”，冲昏了头。

    在这宫里孤苦伶仃，他是主子的奴婢，奴婢的玩物，他多想有个人，能就这样在他身边照顾他——不，只要能同他说上几句真心的话，也就够了。

    刘长吉抹掉眼里的泪，问：“你叫什么名字。”

    芸辉抬头，双眼像是看到了奇迹。

    她抓着刘长吉的靴子不放，打颤的牙关里，挤出一个音节：“云……”

    ——伏氏云晖。

    名门嫡女的骄傲在那一刻消失殆尽。

    ——罢了，已然认了太监为父，名字，还有什么好执着的呢？

    “……芸儿。”

    “女儿叫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