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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低语

    “嗞嗞……截至目前,S市受坠于蓝海的x-14陨星的强辐波冲击,有成为全球第二辐射核心地带的趋势。为保障全体国民的安全,市政府正在发动武装团队对S市进行全面封锁。请广大市民居家隔离,不要外出……嗞嗞……”

    聒噪的杂音在星罗棋布的街道间此起彼伏。木棍敲碎玻璃的尖啸、喇叭被按动的咆哮、车辆碰撞刮擦的闷吼,幼儿窝在母亲怀里嘤嘤哭泣,上班族匍匐在水泥地上无助呐喊……

    人在尖叫,车在尖叫,城市在尖叫。

    角巷里黑红的血痕、路口折弯的指示牌、被拧断的消防栓,和印在商铺铁门上猩红的大字——文明集聚的城市一夜被灾厄如蝗虫般席卷,成为一坨腐烂的空壳。

    最后一批高层人士已经乘机撤离了。顾园扭动音量键,调高广播,车后座和后备箱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物资,只有副驾驶上还算空旷,仅堆着一些档案袋,这里面装的是近几月她们团队的研究数据。

    实际上,因为项目潜在的危险性和官方的明令限制,整个团队都处在高度保密的工作进程,直到危机已无法阻遏,实验室的安保措施已成为一摊废墟。在自顾不暇的逃亡潮中,她逆流而上,闯进人去楼空的实验室,取出了部分数据的备份。核心内容已经预先被传输走,但这些空文资料未必不会在之后发挥用处。

    封锁线的搭建最迟不超过今晚八点,最后一道预留的缺口在 G5-6——这是李老师拼在没收通讯终端前撒下的三言两语。大难当头,他多漏出的一点饵食都成了破开冰层的一道隙,每一条想活命的鱼都得力争上游。

    快逃吧,不然就要死在这,或者,变成不可知的怪物。

    顾园咬紧牙关,在车内循环系统适宜的控温中,心空得发抖。

    我必须去。即使没有同伴,再战栗也必须依靠自己。

    不停偏转的导航仪给出了规避拥堵的捷径,却没法预判半路杀出的拦路虎。

    在官方还未拦截的高速路口,一群年轻的团伙抢先占据此地,以极乖戾的手段赢来取之不竭的车、人口和物资。他们够年轻、够胆,在被磨平了棱角的成年绵羊面前,这帮尝到甜头的狼崽子们再现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野心勃勃的乌合之众,用车、防撞栏和钢钉等战利品,搭建出了一道粗糙却有效的马其诺防线。这还不够,鱼要有饵食才能上钩,得给来者一点小小的希望和考验。他们在防线上开了一道缺口,留了一只牲口,等候下一场祭祀的丰收。

    狙击手藏在缺口侧方的车内待命,正好位于闯关司机们的视觉盲区。他凝神眺望远方,祭品被推搡着就位,只等猎物出现,无关它咬不咬钩,不论是一个还是一双,他通通都送去见上帝。人命?不知天高地厚的未成年们才不在乎,别说现在,以前的法律都未必管得着他们!

    瞧。他身体前倾,大脑疯狂运算起发动的时机。目标·祭品·自己三点一线。

    此时的方向盘,就是他此刻的锚点。

    嘘,现在,猎物上钩了。

    Vroom——呼吸声响在身后十米开外,此身已风驰电掣、马力全开。

    顾园从险些倾翻的车里爬出来,额角的伤口灼烧般guntang,小脑还处在与安全气囊相撞的眩晕中,反胃的恐慌感啃啮着嗡鸣的基底膜。

    但顾园必须下车,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的判断失误了,或者说,她还未调整好心态,及时从太平治世切换到乱世逃生。

    二等公民顾园,还没做好为求自保而担下人命的准备。

    因此,在看到那个孤单的人影站在道路中央,以自杀式迎接她马力飙满的闯关飞车时,顾园下意识地松开油门、踩下急刹,高颤的指针在一瞬的不忍间归于零点。

    “碰、碰、碰!”

    藏匿的狙击手早已恭候多时,他扣下倒档、猛打方向盘,恶狠狠地驱车直撞侧翼,一下又一下,像是玩起了游乐园的碰碰车。以他们顽劣的年纪,正该这么游戏:在宣告投降的白旗上,涂抹高昂的恶意。

    “阿姨,你想去哪里啊?这是我们的道,过路要收路费的啊。”率先发声的男人个子不算最高,却甚是趾高气扬。反旋的眉尾下豹目炯炯,上挑的唇棱夸张地做着口型,他踏出队伍的最前头,已俨然是这群青少年中的首领。

    他攥着一把棒球棍步步拖行。他刚刚就是用这根棍把活祭的“牲口”生生捅出队列。有幸苟活的男生软在地上,仿佛一根燃尽的火柴,就差战战兢兢地滴出蜡了。

    年轻的首领大摇大摆地,探近了这次的猎物。在看清她的体格和伤势后,他甩起棒球棍将身后跃跃欲试的跟班们拦下。oversize 的棒球服垮在他身上,就像一顶并不匹配的头冠。饥饿的头狼眼泛绿光,在围剿肥美的羊羔之前,他要率先咬下颈动脉,品尝生命泵动的第一口血。

    “阿姨很漂亮啊……”手中的棒球棒仿佛成了体外的性器官,一颗、一颗崩开了女式衬衫的扣子,男人兴致勃勃地在新鲜女人的rou身上把玩弧线,从她的脖颈滑进了她的半乳。恐惧、羞辱、惊慌——那些俘虏们都有这样的表现,他充满期待地往上看,笑眯眯地恐吓道:“先陪我玩玩吧。放心哦,后面有的是玩伴呢。”

    然而,让他失望了——没有羞耻,没有惊慌,女人的眼睛里全是一派黑洞洞。他耸动鼻子,不悦地凑到了她的脖颈边。嗯……至少,还有一点恐惧的味道。

    这一点就足够他胃口大增了。大动脉就在嘴边搏动,他舔了这根活跃的血管一口,又顺流而下厮磨起战栗的皮肤。嘶,藏匿在衣缝里的金属链子勾了下他的舌,棒球男学着野兽的姿态叼住,往外抽拉,试图从这根女人的心口,把实打实的恐惧捞出来。

    藏在肋下的电击棒,被顾园错手抽了出来,撞上眼前人的胸口。敌人的戒心还没完全放下,她的举止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更像打草惊蛇。姿势绝算不上完美,时机也根本不巧妙。冷汗从后颈溢到前额,在一群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她撑开大拇指,使劲要在反应过来前掐上电开关。

    就算拼着两败俱伤也无所谓,绝不能、绝不能被拿走!

    “砰!”

    “啊啊啊啊啊——!”顾园惨叫出声,她的大拇指指甲崩飞了出去,血流在沥青地上,瘫成一滩烂泥。棒球男的反应比她更快,一下就把她的手骨敲得稀碎。手皮上大面积淤红,皮rou像发面般肿起,整张手是又涨又热又痒。十指连心,她痛得大脑一片嗡嗡响,只有一个念头:我的手绝对骨折了。

    “真是好听的叫声啊!”棒球男一脚踩在那根电机棒上,“哐哐”几下就把它踩得七零八下,他冲身后的同伙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这个女人已经差不多废了,没必要大惊小怪。夸奖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见这女人咬住自己的下唇,宁愿龇出血来也一声不叫。没想到是块硬骨头,哈哈。

    “丢把刀过来。”他背对着同伴们,一刻也不错眼地盯着这个屈跪在地上的女人看。左不过二三十的青年女人,洒乱的长发遮着额,衣服耷拉在半臂上却是遮也不遮,反而在高度紧张地观察他的动向,仿佛随时谋划着逃出捕兽笼的狐狸。

    狐狸毛松、皮软、骨硬,但这没关系,他最擅长用刀剔骨了,他要把她最精华的rou——通通挖出来,通通吃干净。

    他捡起长柄的西瓜刀,直指地上的女人。他用刀划开了他和女人的距离,但顾园看都没看他的刀一眼。她看着男人精彩纷呈的脸,对他全部的意图洞悉得一清二楚。她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结局,到这一步,就算是活下来,也绝对不是全尸的样子。

    她只有一个选择了,最后一个……

    顾园不知道这该不该称之为选择。

    风雨欲来,万事的先兆早已点燃了先天的直觉系统。抓住每次前往办公室的机会,或是交材料或是与教授私聊,她不动声色地记下了保险箱密码的排列组合,并推演出最可能的序列。在实验楼瘫痪,监视器报废的当天,直取目标的保险箱内。

    供检测的所有样品在每轮检验结束后都会被销毁,然而顾园知道,李教授有个最终备份的好习惯。在-20℃的冰柜中找到一小管特制的试剂管,透过浅棕色的管壁,她依稀能看见通透的绿色液体。

    用一根金属链子穿过顶部小圈,顾园就这么任由它直触了自己的体温。

    低温,只会压抑它的活性;35℃,这个温度正好,心脏在皮下急切跳动,即使刀鞘冰冷,但胸口依旧温热。

    血,一丝一丝地从前胸的刀痕里渗出,她装作投降似地低下了头,左手尚能动地,一点一点捂住流动的红。终于要被邪恶压倒得五体投地,顾园肩背内扣,全身龟缩起来,压出呜呜咽咽的、断了气似的哭音。

    姿势完美,时机成熟,他要吃大餐了。抬起那把光可鉴人的刀面,棒球男不客气地拍了拍女人遮遮掩掩的侧脸,幕天席地之下,他当即要侵略进刀尖的这片沃土。

    咔嗒,用牙咬开瓶口;咕咚咕咚,她全部喝了进去,一滴没漏。

    几乎可以是听不见了。

    那是人类顾园最后发出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怎么了,她犯疯病了?”“切,疯的老大也啃得下去,有什么好怪的。”

    “不对不对,老、老大!快退……”“快——逃——”

    “啊啊啊啊啊血!是血!碎了!全碎了!是怪物!是怪物!”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赫、赫赫我不想……死……”

    疼痛,仿佛一双非人的翅膀,一根、一根,从我的后脊凭空钻出来,怪异的绒毛和尖羽擦过我的皮肤,在我的身上发出拉锯般的割rou声,好热。又好像被无形的手扯了去,一只一只的大羽扇连根拔出了我的皮,在我的脑皮层上揉搓出尖锐暴鸣,好冷。

    冷和热翻来覆去地搅拌我的脑浆,温度、重力、人体……概念全都混沌不堪,我只是把自己放在一颗颗红的粉的蓝的绿的冰格里,一块块像分尸般码好躺好。

    直到光明晒进后心的大洞之前。

    血腥味早一步抵达了顾园的眼球。她不需要呼吸就清楚了。

    全部都死掉了。死得密密匝匝的。

    全部,是我杀的。

    顾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刚刚还鲜明的那些人命,现在看来,一条完整的肠子、一根完整的肋骨都凑不出来。

    这样的我,还配回到人类中去吗?

    她看着手上血色的阴影,氧化的黑嵌在手纹上,面目全非。刚刚还骨折到一动不能动的手,如今已痊愈到完整地颤抖,并且,异常得鲜活。

    这还算是人类吗?

    她茫然地张开嘴,一个语词也拼凑不出,眼泪流不出,血液也流不出,人只是呆呆地站着,手足无措。

    无人生还,无人……罪人,也要融入这惨象当中。

    自裁吧,顾园。

    血色掐住了她的咽喉,化作一张薄纸卡在喉中,教她无法呼吸。恭俭温良让,为人二十余载的道德礼仪,将要吃下这动摇的灵魂。

    她的眼睛似闭微闭,在窒息的黑网之下,一朵红炎抢入末夜,盛放在她的海中。

    那是生的红莲,跨过死的深渊,截断了吞噬的口舌。

    降神的净火临于她的全身,烧断了取她性命的线。明明是焚烧万物的火焰,却美得如莲花起舞。顾园抛弃了本能,拥抱住了翩翩而飞的它们。预想中的疼痛和审判没有降临,她感到自己被无限的生机和希望包裹,为人的污垢和杂念都为之洗涤,繁重的灵魂洗去礼教的尘埃,荡涤一新。

    “别怕,什么都会不存在。”

    赤焰的莲潮向两边开,一个人白发如雪,自红炎中,他飘飘若仙,踏火出尘。

    “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所有命都是我取的。”

    他轻轻念道,似立誓言。话如诗,音如水。

    他落到距她的一步之遥,蹲下来,视线趋平。此人以他的半身挡住所有过激的热,静等她的灵魂度过火候。

    顾园仰起头,见他雪般长发淌过了一地红霞,异于常人的红瞳映出一汪秋水,仿若在模拟人性的温凉。在火焰的烹煮之下,僵直的四肢渐渐恢复温度,空盲的视野重新钻入光线。

    复苏的悲伤如潮水般溢出,顾园哭湿了她失血的脸。

    “你是谁?”

    她念起哭音去问,齐屿伸出双手,轻拢上她发潮的眼。

    “我是齐屿,是因辐射变异的异种人。这,是我的能力。”

    受这双手的感应,顾园卸下了全身戒备。仅仅3厘米的差距,垂睫近于触及的防线,触碰并未如预想般发生。仅仅是一只温热的蝴蝶,扑扇翅膀,在他的手心与她的眼睫之间鼓动。

    眼泪是披露脆弱的产物,顾园没有时间继续沉浸于情绪中。蒸发带来的干热让她清醒,顾园抓住齐屿的手,掌心相扣,心照不宣,他们按下约定,将满地尸痕都划到了齐屿名下。

    “我叫顾园,谢谢。”

    她睁开眼,借着他的力,从泥沼中站起来,潮热的回温叩击在发紧的指尖,她决定要将信任全付给齐屿,这个未知的存在。

    手心足够暖,他有着人类的温度,这就够了。

    遭受的辐射越强,经历诱变的异种人,为了弥补辐射带来的身体损伤,会呈现出很强的自愈能力。

    顾园检查起前胸的要害,伤口果然已经愈合,只留下数道擦白的皮损和空荡荡的金属链。那一管试剂连带着管体,都已消失不见。

    或许是直击要害的危机和躯体无法自控的恐惧,促发了这份不明物质在她体内的质变。顾园彻底诱变成为异种人,亲手屠戮了那些带给她灾难的敌人。包括那个曾因她的一时不忍,逃过车轮一碾的瘦弱男孩。

    幸而没有更进一步,幸而所有证据都燃烧湮灭。

    她暂时需要整理,混乱的思绪和车上的物资。齐屿应该是最早变异的异种人之一,他的灼烧范围控制得很好,仅销毁了那些碎尸rou块,未破坏这群死人的据点。她的车还维持着惨不忍睹的损毁,无法再用于行驶。但这周围无主的车辆很多,都是先前的“暴走族”们劫掠来的资产。

    上身已是衣不蔽体,顾园向等待的齐屿示意:“我要回车里,换身衣服。”

    齐屿绅士地侧头,没有多看:“我就在你身边,有问题找我。”

    小腹依旧guntang,大脑依旧冰凉,她闭上眼,那颗新颖的能量种子,冲着她破壳的大脑中呼应她的召唤,传递出有规律的,兴奋与安定的讯息。

    她抓住手中的钥匙,尝试着释放它,以很细微的力道。她一手比照着车钥匙,一手慢慢地捏出同等大小的复制体。同样的形状,不同的材料,却有同样的硬度和用途。“咔”,车门响应她的期待,开了。

    顾园钻进车后座,从整理好的物资中找到便衣后迅速换上。她逐渐确定自己获得了cao纵空间的能力,可以纵来杀人,也可以另有他用。念及曾经看过的末世小说,她照着眼前这么些数量的物资看了又看,脑子里的雾水还是无可避免地多。思索片刻,她看向了还在不远处回避的齐屿,并不迟疑地出声呼唤:“齐屿,你可以教教我吗?”

    “我该怎么运用我的异能——空间。”

    饶是如此坦率,如此厚颜无耻,她也承认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天确实塌下来了,但高个子在她这边,她就要利用到彻底。

    她选择了活下来,那她必须学会一切,才能只依靠自身力量,活下去。

    弱小的人类可以高举火炬,号召全世界的同伴;稀有且特殊的异种人,则是他们团结壮大的最好理由。

    异种人会成为人类公敌。这是注定的事实。顾园明白。

    就算前身是人类公民,我也要以人类公敌的身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