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烟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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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几乎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侍从匆忙的呼唤声中赶来,抱起无力瘫软在地的胞妹。 他扫一眼便知她又醉了烟。自广陵王某一世出于好奇尝试了他的烟,他便得知他这胞妹还有这种不常见的怪症。对于烟草焚尽后溢出的烟雾,她的耐受性似乎远低于常人,一旦稍稍吸入多些,便会头晕目眩、浑身脱力,严重时更是昏迷不醒、脉象微弱。果然这次也不例外,随着他拥住她起身的动作,她指间便滑落出一支烟具。 周瑜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自从他得知她这一怪症,已是十足小心控制着这种东西出现在她眼前的频率,可他这不听话的胞妹不知为何总能避过他的管制,用各种法子取得这于她与砒霜无异的毒物。 也不知是从哪一世开始,她染上了这种极度自损的癖好,从此后每世重来都异常执着地以身犯险。周瑜看在眼中,苦于无法寻到合适的理由将他累世的劝诫告知,只能次次忍着担忧为她善后。有了无数前世的经验,他对于此事也是轻车熟路,很快地喂她服下药剂,裹上厚毯,随后便在一旁坐定,紧锁眉头望着她病弱苍白的面庞。 昏迷中的广陵王正无知无觉倚在他臂间,因被迫吞服药剂而染上晶亮的唇角将她的狼狈与软弱暴露无遗,片刻后她颤动睫毛,微微睁开眼,十足依赖地仰面看着怀抱自己的兄长。 对于她即将出口的话语,周瑜已隐约有了猜测。无数的时间线中,广陵王的行为出奇一致,往往醉烟后苏醒的片刻内便会向他卖乖,一时叫他别再插手她与人的往来应酬,一时要他别整日派人盯着自己,他并不是会为这点小把戏动摇的人,只是病弱中那张面庞确实过于引人怜悯,那些要求似乎也并不触及他的底线,也就含糊应了。果然此刻她即便气若游丝也要开口。嗓音低低哑哑的,说近来总是噩梦连连,梦里兄长异术傍身,任性妄为,到最后周身烟丝雾缕,在她眼前消散得了无影踪。 她语气急迫,神态哀切,说着说着甚至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伸手去拽他衣袖,要他许诺永远不让梦中怪象成真。周瑜望着她翕动的唇,有一瞬的恍惚。这样的对话令他感到熟悉而异样。无穷的轮回里他亦与这依恋靠在他怀中的胞妹反目了无数次。每当真相水落石出,这固执的广陵王总是抗拒无比,铁了心要他停手,此番靠在他怀中低声细语地求他不要再做,却是头一次。 周瑜在其他事上样样依她,回溯却向来是碰不得的底线,从没有因广陵王拒绝而停过一次手。然而此刻怀中的少女唯有满目担忧,面上哀恸不知是病容所致还是真心剖露,看起来完全只是一个真切担忧失去兄长的meimei。他看得失了神,心中一时动摇无比,哽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哥哥哪会什么异术,梦中之事当不得真的。” 广陵王在他臂间将信将疑地抬眼望他:“是吗?不许骗我。” 周瑜好笑地叹气:“你有这等挂虑直说就是,何必尽挑这种时候开口。旧症未除,又添心病。” 她面容仍带着病色,凝眉道:“兄长若是轻易能听进也罢了,可是寻常撒娇不管用啊。”得到了他的承诺,广陵王的神态明显放松下来。她说罢在他怀中变换一下姿势,更为亲昵地倚着他。 周瑜愣怔定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片刻后才堪堪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广陵王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一眼:“是兄长自己说,撒娇对你没有用的。” 周瑜说不出话,一双眼定定盯着怀中的少女。他历经过的苦痛轮回已经太多,多到他偶然试图回忆其中细节时,过载的记忆量甚至会给他带来针刺般的痛楚,然而有关广陵王的每一件事都依然历历在目。方才她所复述的话语,绝非发生在此世的他与她之间。是以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怀中这少女的记忆分明不是白纸一张,她的心思也远不如她所展现出的那样纯粹。周瑜并不清楚她对于前尘回忆恢复了多少,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怀中的少女,她的姿态亲近狎昵,攀握住他手臂,神态依恋又柔软,眉目盛满温情,任谁看到都会觉得她一心挂念着身前之人,只有他明白不是的。 一个对自己身体都能如此狠心摧折的人,对他人的真心能轻视到何种地步,已经不需要他去细想。 她对他的爱怜与怨尤都一无所知。不,或许她其实心知肚明,然而她不在乎,他不过是她囚栽于身侧的一株植物,怜意于她是缠绵的花枝,怨尤则是纠结的荆条,只增赏玩的趣味而已。当这情思的枝条蔓生太过,挡了她决意要走的路,她便能立时敛起冷淡,摆出极尽真诚之态去求他收起那些心思。 就如她此刻对他所做的一般。 他在受欺的恍惚之中想起三千世界中一段轶事。当日他与她在郊外闲游,撞见田边小路里的蚁群无望而坚持地做着无用功。黑压压的蚁群失了方向,首尾相接,走成一个毫无出路的回环。 彼时周瑜曾暗示她也是那局内受命运摆布的蝼蚁一只。然而他忘记了,蚁群无法脱困,只因回环中的蝼蚁没一个能抽身出去居高临下审视那困境;而他的胞妹不一样,他发动过多少次傩便在她脑中留下过多少个印记,她虽则做不到与身为巫子的他一样将每世每生都记忆得分毫不差,也不至于半点印象不留。广陵王从来都不是会任由困境耗光精力的盲目囚徒。如今看来,受这回环命运所困的究竟是谁,倒是说不准了。 恐怕这从未真正信任过他的胞妹早已忆起前尘,觉出他的异心。此刻的示弱与讨好,也只是权宜之计,她不过是怕他再次挡了她的路。 他没料到她竟能连患病后的危险都不放心上,醉烟一事非同小可,她过往一度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也不是没有。他如此竭尽全力地去求她一线生机,她却装傻充愣,自己次次往绝路上走。 出离的愤怒反而令他异常平静,他没有作声,抬指压在她因染病而苍白的唇上,稍稍用力一抹,那色浅而干裂的唇瓣便短暂地被抚弄出一丝红润。他沉沉盯着,不觉失笑,如此血冷心硬之人,唇瓣也同样的柔软,同样会由于外力压迫而泛出血色。 广陵王因他的动作疑惑抬头望她,只见兄长望着她的一双眼喜怒不辨。她还没有意识到环抱着她的青年心中已经涌起压不住的恶念。她垂首靠住他,轻声问怎么了。 周瑜不动声色地望着仍然尽心扮演着好meimei的广陵王,无声扯出一个苦笑。既然她有意,不如就看看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吧。 “若是想用这种事来卖好,不觉得应该更有诚意一些吗,meimei?”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神态古怪的兄长,虽则不解其意,还是下意识感到了危机,揪住他衣衫想借力坐起身来,然而病体无力,周瑜一只手就将她挡下了。 “生病了就好好躺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了她的肩头,这种被把控的境地令广陵王感到极度不适,兄长的手无意识地蹭动在锁骨处,带出的痒意让她不住蹙眉。浓重的疲惫浮现在他眉间,他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去与怀中的胞妹打哑谜,直截了当说:“我就说meimei怎么每场病后都有所求,原来是苦rou计。” 平静的话语道破了惊雷般的真相,广陵王直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已被戳破,兄长的反应与她设想过的任何一种结果都不一样,她没能立时反应过来,愣了一刻才想起来补救。一双眼迅速凝起困扰,仍扮出一无所知的无辜之态。 他笑一声,也没继续逼问,出神地望着她真心实意笼着疑惑的面容,片刻后垂着眼轻声道:“那么无论此刻被如何对待,下一世你恐怕也记不得半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