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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之弦(11)

    冬转入夏,夏又成冬,冬再成夏。当原野上的罂粟和艾菊第三次盛绽时,云游的盲眼老头伴着春归的雄鹰一起来到了设拉子。

    塔米不会讲话,但极爱听老头的故事。她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坐在葡萄藤下,缠着老头讲故事,一坐就是一整天。

    “……于是,从印度河到吕底亚,从底比斯到马其顿,他毫无例外地征服了每一个国家。孩子们,那是一次摧枯拉朽的远征!它所缔造的帝国,世人前所未见。

    “在我们这个时代,征服者对待被征服者,除了烧杀,就是掠夺。历史上一次次征服,无不伴随着哭泣声,坍塌声,毁灭声。胜者盛大的喧嚣背后,是一个个人类文明的沉寂。

    “但孩子们,你们要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强者,不在于他有多少能力去伤害他人,而在于他是否懂得选择仁慈。

    “我们故事里的这位主角啊,他不单强悍,他更宽厚、仁和。他尊重那些被他征服的人民原有的风俗文化,他资助前朝滞留的难民重归家园。他征服了那么多个国家、那么多个文明,但他们却没有因此而毁灭沉寂,反而愈加发扬光大,那些本已消声匿迹的文明也得以重生。

    “他没有什么盛大的喧嚣,但因为他,和平得以延续,文艺得以兴盛。孩子们,与其说他是一个文明的征服者,不如说他是一个文明的崇拜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

    “他所到之处,人民都自愿归顺,打开城门迎接他。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他们称其为 ‘公平正义之主’。闪米特人、巴比伦人、亚述人…… 世界上将没有人不称颂他的名字——”

    “他们叫他什么?他们叫他什么?” 孩子们兴奋得高声尖叫。

    “圣王!四方之王,万王之王!弥赛亚!”(见尾注)

    太阳要落山了,晚霞舞动着七彩的丝绦,将草原上的罂粟和艾菊镀成了一片金红金紫。孩子们一一跑回家吃饭,塔米也去了厨房。你靠在葡萄藤上,望着在夕阳下成对翱翔的鹰,轻轻把话问出了口。

    “他……过得好吗?”

    老头吸了口烟斗,轻笑。

    “他是帝王。虽不好奢,也算钟鸣鼎食,仆从无数。”

    “我是说,他……幸福吗?”

    老头沉默,没有视力的双眼凝视远方,过了良久方答。

    “我在大马士革的时候,听过那里流传的一首歌谣。”

    老头摸索着捡起颗石子,在铜碗上一下下敲击,沙哑嗓音回荡在小院里,倍显凄凉。

    “刚开始,你会一天天地数:

    “她走的第一天,月亮好像比从前暗淡了。

    “她走的第二天,太阳也没那么明亮了。

    “她走的三天后,星子的闪烁,好像都熄灭了。

    “然后你开始一周周地数:

    “刚刚过去了一个周日……

    “刚刚过去了两个周日……

    “周日,于是成了标记时间的开始。

    “又过了没有她微笑的一周,

    “又过了浸溺在回忆里的一周。

    “最终,所有这些周累计成了月。

    “她走后的两个月,知更鸟不会歌唱了。

    “她走后的六个月,山里的玫瑰都凋萎了。

    “到最后,这些月又累计成了年。

    “一年。

    “复一年。

    “人们可能已经将她淡忘,

    “甚至忘记她是何时走的。

    “但我却记得:

    “十月,永远是最残酷的时节。”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地平线上只垂着一层血红的薄雾。空气渐凉,栀子花的洁白瓣蕊上滴溅着晚露,好似少女颊畔滚落的清泪。一轮半缺的黄月斜斜耷拉在枝头,夏虫孜孜不倦地泣鸣。

    你忽然觉得很疲惫,挨着老头缓缓坐了下来。

    “他会找到他的幸福的。”

    盲眼老头浑浊的蓝眼睛上下打量着你,终于点了点头。

    “没错儿,他会的。”

    §

    盲眼老头离开了,不知云游到了哪个神秘的地方。

    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你和塔米照常忙碌,春耕、夏种、秋收、冬藏。

    一晃儿,又是三年。

    你用攒起来的积蓄买了一架箜篌,在星子下弹奏的时候,仍旧会想起那些遥远的人和事。星星仍旧眨着眼睛望向你,好像在说,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在这里,在一起。

    于是,你伴着琴声,一遍遍在心里默念他们的名字。

    那些你深爱过,也深爱过你的人的名字。

    塔米静静听着,有时候低头擦掉一两滴眼泪。

    秋天,架子上的葡萄结了一茬又一茬,好酒酿了一桶又一桶,院子里的小羊羔多得开始装不下。

    塔米就跳上小板车,装上酒,拴着羊,拉到集市上去卖。她年幼时被从前的主人割了舌头,能听不能说。但设拉子的田园农舍与皇都的琼楼玉宇不同,现下的风气更与那时不同;集市上的人都认得塔米,没人欺负她不会说话。

    她咿呀比划着,要你留下来看家。

    家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升平治世,哪儿有什么小偷强盗?

    你拿了本书,坐在庭院的葡萄藤下,一边看,一边给女儿织毛衣。你的小艾莉亚如今该六岁了,该读书写字、弹琴画画了。

    她还记得你的样子吗?还会说你教给她的家乡话吗?

    她过得,还好吗?

    秋日午后的太阳暖融融的,你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书盖在脸上。

    半梦半醒之间,你听见院门打开的咔嗒声,却没有关门的声音。你迷迷糊糊提醒塔米。

    “别让羊跑出去。”

    门被关上了,但院儿里许久没有传来脚步声,也没有小板车的声音。

    你又唤了一声。

    “塔米?”

    “塔米还在集上。酒都卖完了,羊羔还剩两头。”

    是个男人的声音,比你记忆中的清越更显浑厚,好像一坛美酒,愈久愈香。

    你猛地坐起来。书砸痛了脚也没注意到。

    §

    塞卢斯说,他找到了达里奥斯,想交给你处置。

    “他跑到了亚述,后来又去了更远的西方。抱歉,我的小鸟,这么久才把他带到你面前来。”

    你望着他一人一骑,不像带了什么人来的样子,疑惑地眨眨眼。

    “在皇都。我的小鸟,你愿意和我一起回皇都吗?”

    你垂眸,忽然想起艾莉亚的小脸,点了点头。

    他要抱你上马,你握住了他的手。

    “等等,我取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