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前尘
第六十五章 前尘
三月的江南方才进入初春,微寒仍笼罩大地。今日天气不算好,细雨下了一整夜仍未有停歇的意思,烟雨蒙蒙中天色暗淡,青灰色的破旧房屋砖瓦在阴沉的天色与细雨中更显灰败。 “妻主,这附近都是荒废多年的旧房屋......我们还要继续往里走吗......?” 一名身形柔弱的男性撑着纸伞正站在巷口往里看,怯怯开口。伞下还站着位衣着朴素,其貌不扬的女子。 “不,你现在折返与其他人回合,我去去就回。” 女子垂首侧耳细听片刻,扬手一挥,一道暗影随即从身后闪过。她抬起头,面容不算昳丽,却端庄大气,一双眼中星光点点,散发着逼人的气魄。 她身形一闪,转眼就从男子身边消失不见。 废弃的巷子越往内走冷然的打斗声越清晰。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截杀,你刻意没有掩盖前来的动静,丝毫不退避旋即冲向声音来源。 果不其然,那些杀手听见你的声响后接连派出数人前来与你交战,身后的暗卫双刀扫出数招就轻松将杀手尽数斩绝。远处余下众人听见你这边的动静,一声令下只得不甘心地撤退,霎时间荒芜的小巷内重归宁静,只留下浓重的血腥气。 你急速转过拐角,就见到面前倒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男子。 他的背影纤瘦单薄,衣衫沾满了灰泥与深深浅浅的大片血渍,残破不堪。身上到处都是可怖的狰狞伤口,尤其是半裸露的后背密密麻麻蔓延着交错纵横的刀伤鞭痕,鲜红的血顺着雨水在长满杂草的石板路缝隙中流淌。 “喂!你还好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就给点反应!不要睡过去了!” 你猛地大喝,几步便奔至他身侧。 黑发百衣的少年倒在雨中,没有任何声息。你心下一跳,伸手就想探他的鼻息,就见他蓬垢的脑袋微不可察一颤动,你骤然迅速回身高喊: “他还活着,快!你先回去叫他们备马车!” 猝不及防炸开的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将他几乎要飘进鬼门关的魂唤了回来。 不......他不能死。 细密的睫毛疯狂颤动着,少年艰难地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瞳中的金光敛入深黑。 他感受到一个温热的怀抱将他小心翼翼地轻柔打横抱起。那胸膛很宽阔,双臂很健壮,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薄香。 “主上,属下......” “不用,他的状态不宜多移动,我来便可。” “他的手脚都被挑断了,杀手留下的伤口里还掺着致命的剧毒,速速回府不可耽搁。” 你压下喉头的痒意,步履稳健抱着少年疾步折返,全然不顾他浑身的脏污与血渍蹭在你身上。他比你目测的还要轻,抱在怀里就像纸一样,身上体温烫的吓人,四肢却一片冰凉。 你带着少年回到府中迅速与医师一起为他疗伤,经过一天一夜的紧急抢救才将他从阎王手下拉回。 没了性命之忧,少年昏睡了整整七日才勉强醒来。此时他的面颊已经瘦削得微微凹陷,喉咙干涩地如火烧。你见他醒来,迅速端来一杯水让他饮下,一众人“刷啦啦”涌在床边,瞪着眼看他情况如何。 “你感觉怎样?可还有哪里不适?” 少年涣散的目光在听到你的声音后慢慢聚焦,眼球像年久失修的机械,卡顿着才缓缓转动看向床前的一干人。 最前面凑着一年轻女子,后面围了六位各色各样的美男,一名老者勉强拨开后面的男人们这才挤到前面,为他把脉。 如此熟悉的配置,他瞬间就回想起一些让他极度厌恶的事情,不由得目光一冷。念及他为你所救,方才还喂他喝了水,他这才压下心中的不悦,缓缓摇摇头。 适时医师放下把脉的手开口道: “这位少年体内损耗一空,加之先前身上就已经有很多陈旧伤痕,现下中了剧毒,怕是得养个三年五载。能捡回条命来已是上天眷顾,只是,这手脚怕是......” 你点头表示知道了,转身就同医师详细询问少年养伤的注意事宜,丝毫不在意府上有没有多这一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那作恶多端恶名昭著的暗杀组织下救下一位无辜少年已是一桩大善事,做好人你是一定要做到底的。 “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抬起眼注视着床上虚弱的少年忽的开口。 少年已经因为疲惫而闭上了眼,整个人陷在厚厚的被子中显得脆弱不堪。他的面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经过梳洗后更是柔和秀气,就好像你平白多出的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让你不禁心生怜爱。 听见你的声音,他睫毛轻颤着缓缓睁眼,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天花板。见他沉默不言,你伸手轻轻拨开少年有些遮眼的刘海调笑道: “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失忆了?” 你的指尖触及他的眉眼,感受到额头粗糙的触感,他的鼻子微微一皱。 女子的手怎么能这么粗糙?神女们的手从来都是嫩如青葱。 面对他的沉默,你状似苦恼地沉吟: “嗯......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我也可以为你取一个的......” 思索片刻你一拍掌,雀跃道: “我觉得姜铁柱这个名字挺好的!我救了你,随我姓也没什么问题吧?你身体又那么差,取二字铁柱希望你之后能像铁柱一样强健!” “............” 少年陷入短暂地沉默。 你含笑望着他,敏锐察觉到他似乎想说话,又贴心地迅速递上一杯水,防止他因为嗓子疼话没说出反倒先被你呛死了。 少年任由你喂他喝下水这才开口,声音干涩语调生疏,好像甚少说话一般: “......帝......江,我叫......帝江,才不是什么......铁柱。” * 帝江这一躺就是三个月。 一开始他总是拒绝喝药,理由是太苦了。你悄悄尝了一口,当真苦得惨绝人寰,便每日都亲自来他房中把药灌下。面对你莫名骇人的气场,帝江只能屈于你的yin威乖乖把药都咽了。 后来,他已经能麻木地面不改色把药都喝光,你却养成了每日都要来他房中的习惯。整日不是跑来给他读话本子,就是往他房间里塞集市上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让他都难以理解你一个成年人怎么能闲成这样。 你乐呵呵地往帝江房里跑,他虽然见你见得烦,但耐不住对你读的故事和那些新奇的玩意有异常浓烈的兴趣,与其躺在床上虚度光阴,倒不如默许你的行为。 今日你又坐在他床边读话本,读到江湖内的各方势力,好巧不巧写的正是那日追杀帝江的组织。 养了他三个月,你这才问起他的来历。帝江默了一瞬只道他撞破他们行凶,不料救下的人也是个歹人,不仅被废了手脚,还被转手卖进了黑市。 “哦?人口贩卖?”你眉一挑,打量着面前细皮嫩rou的少年,“你身上其他伤就是在那留下的?你逃走了?还是被谁买走了?” 言罢,你觑着帝江瞬间变得难看的神色,与第一次见到你时的神色如出一辙,不禁大胆猜测: “横竖不管是逃了还是被买走了,你是,被女人折腾成那样了?” 他不情不愿地点头,咬牙切齿道:“我被一个女人买下,他觊觎我的美色,想让我为她......暖床。我宁死不屈,她被我激怒就将我关起来鞭打我。” 你目露同情之色,伸手捏了捏他柔嫩的脸颊,调侃道: “难怪你那日这样看我,还以为我也觊觎你美色呢?我可是正经人,你年纪小,长这么可爱,当我弟弟还差不多呢。” 神仙只是成年晚。论年纪,他不知道能当你几辈子的祖宗。 你的手在他的脸上作乱,揉捏搓捻,帝江反抗不得,想吐槽也只能默默忍住。 等到春末夏初,帝江身上的毒素已经彻底清除,医师把脉时都不禁为他的体质惊叹,在看到他开始渐渐修复的手脚后更是难以置信,只道此乃奇迹。 你为他定做了一张轮椅,他终于能坐着轮椅去屋外了。六月的江南依旧烟雾蒙蒙,院中杨柳依依,还有一座秋千。一切都在雨帘中隐约而朦胧。 帝江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檐下听雨读书,你也整日空闲,与他一同坐下檐下读书。偶尔带着他上集市,坊中质朴豪爽的大爷大娘们调戏道你什么时候捡回一个小郎君,好生俊俏,有婚配否,直让他脸红到耳根。 日子平淡如水,就这样迎来了秋季。天气渐凉,你早早就穿起了厚衣裳保养身体,还不忘关照帝江这个病人也多穿点。 不知不觉,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帝江身上先前那股如谪仙般出尘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渐渐消散,化作了在平静日常中与周边邻里间的谈笑风生。 时间流转,在飞雪的十二月,帝江已经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了,体内枯竭的神力也开始恢复,他已经没有再逗留此处的必要了。 看着你这几日都在收拾东西,说要一个人去北方看冰雕,帝江不由得犹豫了一瞬。 红尘历劫三十年,跟着你见识了不少,多待一会儿也无妨。 “我同你一起去。” 身后忽的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你从行李中回头,就见到立在廊下的帝江。 屋外雪花纷扬,地上树上积着厚厚的雪白。你逆光看去,瞬间就被反射着阳光的雪晃了眼,少年的轮廓描起一圈金边,辉光从身后散开,宛如神祇。 “好啊。” 你眯起眼扬起一抹笑,却是没有拒绝。你的脸颊冻得红扑扑,被屋外射进来的阳光照亮,笑容瞬间发着光。 你二人坐着顶好的马车,十五日的车程硬生生跑成了五日。 帝江无奈于你竟会迫不及待至此,来到北疆后他才知道你不是单纯来看景的。又或者,你根本不是来看景的。 你骑着马立在雪原的脚下,山上是一片将你们包围的阴云,扑面而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叫人窒息。你脱去昂贵的裘衣,换上沉重的盔甲,领兵强势压制了敌军凭借地形与气候带来的优势,击退蠢蠢欲动的北部狄族。 “我不过退居幕后。尔等,岂敢!?” 旌旗在刺骨寒风中猎猎作响,你手持长枪,不出半日,北狄部族就在怒声中仓皇撤去。 不可避免,你受了伤。深夜,你回到营地疗伤。帝江掐出一个诀,垂下的窗帘顿时如无物。你背对着他坐在榻前,将上衣褪去,露出精壮的背部肌rou与交错遍布的新伤旧痕。帝江这才恍然知晓。 原来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无所事事的闲散有钱人,而是平定外乱卸甲归乡的镇国大将军。 看着你的背影,他忽的又想起了一些事。 为何你的指尖那么粗糙,为何你一年四季都将衣领立高,甚至最开始的初遇,为何将他抱起的宽阔怀抱散发着女子一般的淡香。 一切都在此刻得到解答。 军医为你包扎好后,你穿起衣服缓步走向前门。帝江心中一跳,原本在窗外偷偷窥视的身形一闪,瞬间规规矩矩站在了门边。 是夜,雪霁,账外寂静无风。 你撩开帘,对上帝江复杂的眼神,略带着歉意地冲他一笑: “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的。等明天离开,我们就一起去看冰雕吧?” 雪原一片漆黑,他站在账外的阴影处,内室微弱的烛光将他的脸照得明灭不定。 默默看着你,半晌无言。 此时你面上的神情,他从未见过。分明如此疲惫,还要努力扬起笑容安慰他,与他做下约定。 猛然,他才惊觉,自己的目光与你平视,他同你差不多高。甚至比起你精壮的身体,他瘦弱而单薄。 可是他根本不是什么十六岁的少年。 帝江心中忽的升起一丝赧然与羞恼,他闷闷出声: “......当初,你拒绝我不就好了。” 感受到少年心中的气闷,你哑然失笑,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可是我觉得你不像一般人,你能承受。你或许很快就要离开了吧?我对你还是有些不舍的,我,不想拒绝。” 他的眼在你的脸上游移,唇张合半晌才低声回你: “......好,我们明天去看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