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一 我的配枪在冒烟。 弹壳坠地的声音惊醒了黑暗中的野猫，黄铜色金属滚过便利店门口的血泊，在死者瞪大的瞳孔前停住。这是我今天第三次看到自己握着枪的手在颤抖。 “陆队！嫌犯往天台去了！”耳麦里传来新人的喊叫。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摸到耳朵下方下意识咧嘴。三天前追捕毒贩时被电击枪擦过的伤口，此刻正随着心跳突突发胀。 消防通道的铁门在风中框框作响，我抬头的瞬间，顶楼突然炸开刺目的白光。视网膜残留的影像里，那个穿着连帽衫的身影举起遥控器，嘴角裂开夸张的弧度。 灼热气浪将我掀翻的刹那，我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槐花香气。 这不对劲，三月不该有槐花。 二 睁开眼睛，休息室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七分。冷汗浸透的衬衫紧贴着后背，鼻腔里残留的焦糊味让我冲向洗手台干呕。耳后一疼，我抬眼看到镜中倒影，耳后下方本应存在的烧伤痕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三厘米长的缝合疤痕。 “您又做噩梦了？”法医抱着档案夹站在门口，黑眼圈快要掉到下巴，“弹道报告出来了，和之前三起案件匹配。” “什么意思？” 这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姑娘声音发涩手指微微发抖，我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一个不算眼熟的警员。 她调出全息投影，三维弹道轨迹在空中交织，“四起案件分布在城市四个点位，但子弹的膛线磨损、火药残留量…完全一致。” “所以？” 她在空中点开放大的弹壳比对照片，那是作为物证拍照的格式。 我翻看文件的手指突然僵住，检测结果显示，最近四起爆炸案中提取的弹头，全部来自我的配枪——那把此刻正别在我腰间的格洛克17。 “这不可能。”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昨晚行动结束后我就被送进医院，配枪在物证科锁了八小时。” 我摸向腰间的配枪，金属枪身冷得像具尸体。小林身后的陌生警员立刻掏出武器，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从正面看见同行黑黢黢的枪口。 “这把枪是三个月前刚配发的智能武器，具有DNA识别锁。” 理论上，除了我，连鬼都扣不动扳机。 小林调出监控视频的手在发抖。画面中，我于凌晨一点零二分走进物证科，瞳孔在红外摄像头下泛着诡异的灰白色。画面放大到320倍时，能清晰看到“我”耳后皮肤下的金属反光。 “我要看昨晚的医疗记录。”我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乌鸦，它们撞在智能电网上的瞬间，蓝光闪过，羽毛化作青烟。 投射出全息病历时，我注意到时间记录的异常。零点四十七分，我被送进急诊室，零点五十二分手术记录显示正在切除耳后皮下囊肿。 “我当时正在昏迷。” 三 “嘶。” “你趁早去医院看看，总疼也不是个事儿啊。” 技术科的空调开得足，陈珂的白大褂里那件藏蓝衬衫却解开了最上面两颗扣子，露出微型拆弹剪的吊坠在颈间微微晃动。档案柜玻璃映出我们交叠的影子，她扯过我的值班表扫了眼，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名字。 “明天替你去现场。现在，立刻，马上去二附院找程主任。”她从口袋摸出颗薄荷糖抛过来，“提我，好使。” “不用，老毛病了。” “翅膀硬了？不听师父话了？” “啧，小屁孩儿。” 我摩挲着接住的薄荷糖，糖纸上的凉意渗进掌纹。陈珂不止一次建议我去医院做手术，我从未理会。她是爆破领域的专家，眉清目秀的，年纪轻轻就在警校做过半年教员，我因为记过处分回炉改造，刚好下放到她班里，班上那群秃小子追着她吹捧，我却从没给过她好脸色。 连环爆炸案后，她调到到我们这个地方做技术援助，局长让她做我的搭档，我拿她当内勤，她却总以师父自居。 “等案子破了，你能骑到老徐头上了吧？” 基于基层探案人员脚踏实地的体面，我从不吝啬揶揄她刷履历跳级的行径。她不还嘴，给我留的午饭却只有素菜，看不见半点儿荤腥。 陈珂不是什么好人。 “智能武器系统今早被远程篡改，所有弹道数据都指向您。”白炽灯管发出蜂鸣，小林调出后台日志，显示修改者ID是CK19970321——陈珂的警号是CK19970321。 解剖室冷气很足，我站在7号冷柜前看着抽屉缓缓滑出。上周殉职的陈珂躺在里面，脖颈处的伤口边缘呈现出焦黑色，与爆炸案死者的伤痕一致，所幸她左半边的脸依旧眉清目秀，那枚拆弹剪吊坠也完好无损。 “她的尸检报告显示…不到四周…” 小林的声音压得很低，我顺着视线低头，右手不受控制地抽搐。 陈珂的指根处有一道浅浅的压痕，指尖前方摆放的银色戒指表面有道新鲜的擦痕，和监控视频里假陆昭在证物柜留下的刮痕形状完全相同。 “您不该打开这个。”小林的声音依旧平稳，冰凉的手术刀抵住我的后颈，“记忆覆盖还没完成。” 四 暴雨砸在加油站顶棚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鼓掌，我躲在收银台后方，看着连帽衫男人往储油罐泼汽油。 “这次你会死得慢一点。”男人转身瞬间，我终于看清他的脸，是三天前就该被击毙的毒贩头目。他举起遥控器的手指缺了无名指第一节，和我三个月前处理的断指案受害者一模一样。 爆炸的火光吞没视野，我扑向加油机后的消防栓。金属柜门映衬出我扭曲的脸，耳后疤痕突然渗出蓝色液体。 再次睁开眼，是在法医办公室。 “这是您的组织样本。”小林递来密封袋，里面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泛着幽蓝冷光。我对着紫外线灯转动密封袋，金属表面浮现出“LZ-7”的蚀刻编码。 小林举着数据波形比对，声音像是从深水里传出来，“您耳后的芯片有生物电流反应，数据库显示这是“灯塔”项目的标记。” 我摸着后颈新鲜的手术切口，想起上周看到的生物科技公司的宣传册，他们最新型的记忆存储芯片，正好是1.2厘米见方。 五 生物科技公司的黑色地砖映出我变形的倒影，接待机器人眼部的红光扫过我的警徽时，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检测到非法记忆体！” 我撞碎消防栓玻璃的瞬间，听见脊椎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身体撞向虹膜锁的刹那，安全门竟自动开启，我的视网膜信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录入过系统。 地下三层的气闸门发出嘶鸣，冷冻舱的白雾中，浸泡在营养液中的躯体如同等待装配的零件。从001到007的编号下方，是和我完全一致的面容。那具最新的克隆体耳后的缝合线还未拆线，伤口形状与我三天前留下的疤痕分毫不差。 003号克隆体左手无名指，指腹那里有和我一样的枪茧，但当我把他的手指按在指纹机上时，屏幕显示，“该样本注册于2003年。” 全系屏幕弹出上百个监控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有“我”在行动：有的在追捕连帽衫男人，有的在解剖室翻找档案，甚至有个穿着二十年前警服的我在给孕妇做笔录。 “你还是找到这里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我们等了1023次轮回，终于等到变量出现。” “很震撼吧？”陈珂摘下警帽，露出耳后闪着红光的芯片，“我们都是从培养仓诞生的产品，唯一的区别是…” 她抬手触摸我的耳朵下方，“你是唯一会流血的残次品。” 六 “你教过我，查案要回现场，细节隐藏在废墟中。” 我躺在脑波扫描仪里，看着天花板裂缝中爬过的蜘蛛，陈珂将电极贴在我的太阳xue上，“你以为自己活了32年？这个系统才运行了1024天。每次覆盖，都会在记忆芯片留下物理刻痕，就像老式唱片机的划痕。” 全息图像显示我的海马体像被虫蛀的树叶，那是1023次记忆覆盖的痕迹。最古老的记忆区段闪着红光，日期显示1997年3月21日。 “看看这个。”她调出城市监控系统的底层代码，无数绿色数据流中夹杂着黑色颗粒，“这是每次轮回产生的0.3秒误差，1024次轮回积累形成了307秒的时间褶皱。” 全系屏幕显示着系统的原始命令，末尾一个低调的暗红选框内写着删除。“我会在幽灵时间层找到残损，当误差累计达到300秒时，向系统发送定位信号。” 她在我面前拉开衬衫，露出胸前的肌肤，那里显示着“剩余电量5分12秒”。 我沉默地接受自己不过是个耗材的现实，陈珂向我揭示真相的当下，或许是他们对实验体最后的尊重。 “所以你是个锚点，安排在我身边是为了随时修正。” “也可以这么说。” 监控画面仍在轮播，我在爆炸前0.3秒抓住了孕妇的手，她的羊水已经破了，血顺着大腿往下流，怀表链子缠在我的手腕上咯咯作响。证物袋里的宣传册平摊着，图文并茂的字里行间注明条件输入密度决定运行速率，芯片过载可能影响母体稳定。 “你要销毁我吗？师父。” 楚门尚且遇见过西尔维娅，我不愿意相信陈珂本身就来自桃源岛。或许我曾经罪恶滔天，一次次轮回死亡是某种惩罚。 “爆炸不是终点，是我们求救的密码。” 陈珂靠过来的瞬间，我错觉我们还在家中，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我的腿上，轻轻环住我的身体，手指反复地摩挲着我的耳朵下方，“疼痛是我们存在的证据，乖，很快就不疼了。” 电流穿过颅骨，这本该是致命的创伤，却在心脏麻痹之前停顿了0.3秒，足够我掏枪射向主控台。 电磁风暴席卷了整个城市，陈珂凝望着我，她左脸的肌肤出细密的分格并分区块闪烁，冷冻舱中的“我”同一时间开口，“你该醒了。” 七 老槐树在微风中舒展着枝桠，屋檐下流淌着细碎的光斑，病床边的监控仪显示脑波曲线趋于正常，母亲留下的怀表在枕边滴答作响。 “他手指动了！”护士的声音引来纷乱脚步声。我想告诉他们那个穿着白大褂冲进来的医生长得很像小林，想说我记得沙盒世界里每个轮回的槐花香。 我轻轻攥拳，戒指勒住指根，金属内壁的温热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是三十年来所有“我”刻下的同一句话。 “师父，这次不疼了。” 八 连环爆炸案始终未能侦破，嫌犯的反侦察能力很强，没有监控留下清晰的影像记录，这令老徐很头疼，陈珂的加入令侦破工作推进得十分顺利，共犯落网后主犯对警局下了战书。 最后一次爆炸猝不及防，带走了许多人，嫌犯十分嚣张，扬言于三日后引爆化工厂，一旦作案成功，将波及全市范围，我们决不能允许此次恶性案件的发生。 无论是抓获罪犯还是组织现场疏散都迫在眉睫，面对不可能的任务，新任的局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介入生物科技公司最新的技术——脑机演算系统。 人脑与主机相互配合，作为唯一幸存者的我责无旁贷。 后颈的机械接口沉重且冰凉，芯片植入耳后的时候激起一小股电流，时间仓促，伤口缝合得不算好看，尽管实施麻醉依旧阵阵刺痛。 推演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参照1997年的历史案件，于48小时内计算出完美的防爆方案，同时利用现场条件的不断输入，精准锁定犯罪嫌疑人并将其逮捕，连环爆炸案得以侦破，此次多部门联动配合的雷霆行动为将来侦办类似棘手案件提供了新的方向。 表彰大会于两日后召开，我坐在轮椅上听着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回想起暴雨砸在加油站顶棚的潮湿。尽管服用了神经舒缓药剂，五感还是会出现幻觉，奖章捧在手里的时候，我闻到了不存在的槐花香。 喧嚣终会落幕，家中的沙发与往日没有不同，安静的房间内，怀表的滴答声格外清脆，表盘上刻着一行小字，“给小昭的周岁礼。” 我将陈珂的照片与母亲的挂在一起，她的相框角落有一张对折的化验单，HCG数值远高于参考值。 生物科技公司的定制合同十分人性化，我沉默地拿起笔，确认服务期限之后翻到末页签下了名字。 九 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结束执勤，回到单位正撞见老徐手里端着保温杯从局长办公室里出来，他像往常那样把杯盖拧开一条缝，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空气里有枸杞的香味。他笑眯眯地看我一眼，随后弯下身子在饮水机跟前按下热水。 我换下警服走出大楼，回家时经过幼儿园的外墙，彩色栏杆围起小朋友的嬉闹，彩色蜡笔画在围栏上晒得发软，傍晚的微风暖融融的，天空有大朵的橘色的云，棉花糖一样。 家在五楼，整个小区没有电梯，当初应该听陈珂的，买个低楼层的房子，可学区房源紧张，五楼是我买得起的最便宜的一户。 钥匙刚插进锁孔就听见母亲"嘘"声从门缝里漏出来。她围裙上沾着面粉，指指阳台的方向，那眼神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她守护我养在鞋盒里的雏鸟。 夕阳倾泻进来，橙红色的光线从阳台一路铺到脚尖，我轻手轻脚地换了拖鞋，蹑步走上阳台，那里种着红色的粉色的花，除了绣球和向日葵，我分不清楚其他的品种。 花团锦簇间，陈珂像只晒饱太阳的猫，一身柔软的米色睡衣歪着身子在摇椅上打瞌睡，双手抱着财宝一样虚拢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当我蹲下时，睡衣下摆被风掀起温柔的波浪，一朵蒲公英绒毛恰好停在她睫毛上。 我还是吵醒了她，陈珂揉着眼睛打呵欠，声音里还带着未醒的甜糯。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