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不想他死
四十七、不想他死
杏花楼下,蜷着一个乞儿,在寒风中唱歌谣: “将星偷走承露盘【1】,紫微光华惨淡淡,朱墙倒下白玉坝,星星打架——天要塌!” 童声穿透雕花窗扇。 一方团起的杏花帕子,从阑干处抛下,恰好落进乞儿的陶碗里。 乞儿忙不迭解开帕子,有两粒银瓜子。 抬首往云纹窗处瞧去,一位清姝温婉的姑娘正凝睇乞儿,她倚在身旁的郎君怀里,肩头的杏子黄帔帛,被风吹拂得猎猎作响。 楼阁里地龙烧得正暖,只穿了轻薄的春衫。 “倒是会挑地方,莫唱了。”许听竹搂着顾烟萝腰肢,淡声道。 小乞儿喜不自胜:“多谢公子娘子,真是大善人呐,小的祝贵人百年好合哩!”话音甫落,泥鳅似的钻入巷陌里。 “顾小姐倒是心善,连路边的乞儿都心疼,这童谣不好听么?”许听竹笑意浅薄,不达眼底,话中带着揶揄。 顾烟萝敛目不语,由他拥着坐下。 乞儿所唱的是将星犯阙,这等大逆不道的歌谣,已在京中孩童间吟唱,圣上怎会不猜忌梅致? 冤案事发前,钦天监曾观测天象,将星图禀明圣上,将星冲阙紫微星,是谋逆之兆。 圣上彼时未置一词,下令钦天监不得宣扬,还是由一名与顾父交好的监正告知梅致。 是何人编撰了童谣,又肆意散布? 碗碟轻响,一碟透花糍推至她眼前。 许听竹慢条斯理地斟茶:“若是本官有朝一日落魄了,旁人来诋毁我,你又会不会来为我辩言一句?” 顾烟萝垂睫低声道:“会。” 他不想细究她是不是出自真心,方才心中的不虞松懈了几分。 自许听竹被她刺伤后,久不来疏影居,好似忘了府中还有顾烟萝那么一个人。 有一夜,顾烟萝犹在酣梦中,他在廊下站了半宿,肩头墨氅生了积霜,也未曾推门。 明明事事算无遗策,心思千匝百绕的人,为何不肯为自己多辩言几句? 可向来聪慧的她,为何也不愿去细究,便一口咬定是他加害。 凭什么?他哪点比不过梅致,让她如此偏向梅致,值得她三番两次要刺伤他。 身姿荏弱如春月柳,却有一颗磐石心,捂不热的石头,真想敲碎看看,里边是什么心。 许听竹不愿低头示弱,忍住了对她的诘问。 其实顾烟萝心里,莫名也不希望那个幕后戕害的人是他,她只是不想委身于仇人。 猜疑之下,两人生了龃龉。 而后一连好几日,许听竹带她来杏花楼用餐。两人渐渐相处平和,如同覆着纤脆薄冰的湖面,但谁都不愿打破。 她借着爱吃糕点的由头,常待在杏花楼许久,只是为何不曾见到梅致。 那糕点里的纸条也不再见到。 雕花门吱呀一声推开,一灰衣男子捧着绿釉执壶立在门槛处。 房内,隐刃和墨诀两个死士侍立在一旁,警惕地看向来人。 “郎君,茶博士来给贵客点茶。”茶博士瓮声瓮气地说道,“新到了峨眉雪芽,备了山泉水。” 许听竹微微颔首,"点得浓些,她畏寒。" 泉水初沸,茶博士将茶饼放入碾槽里,缓缓推动碾轮。 以顾烟萝的视角里,瞥见茶博士的虎口生有极厚的茧,茧痕偏左了几分,未曾贴合茶具。 她眼尾扫向许听竹,见他神色如常地瞧着点茶,夹起芙蓉酥到他碟中:“许大人吃这个。” 许听竹微挑眉峰,这还是顾烟萝第一次为他殷勤夹筷。 “好,小烟也吃。” 茶博士动作稍滞,又拈着茶筅搅动,动作置于一片残影里。雪浪似的沫饽渐次涌起,堪堪要浮漫出茶碗。 许听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茶筅击拂力度太重,理应指绕腕转,可这茶博士大开大阖的动作,使得些许茶沫洒出。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位茶博士来杏花楼几年了?” 顾烟萝心中一紧,指尖微不可察地蜷起,视线调向茶博士。 “回郎君,不过半年,请慢用。”茶博士毕恭毕敬地擎着茶托,递给许听竹。 许听竹指尖捻过盏沿的茶沫,喉间逸出一声轻叹:“茶博士这手艺不错,何不去做个推磨的豆腐营生。” 顾烟萝低头吃着芙蓉酥,差点一噎,还真是毒舌。 茶博士道:“点茶手艺生疏,鄙人还需苦练。奈何师傅今日回乡了,否则也轮不到我来伺候贵人。” 许听竹轻笑一声,“无妨。” 顾烟萝目光游离在茶盏上,状似无意地轻敲梨花木茶案,手心几乎沁出薄汗。 茶盏里一痕绿尘,近乎碧绿得诡谲。 许听竹却不以为意地托起茶盏,抵住唇瓣将饮。 "今日的茶,闻着格外清苦。"许听竹有意向着顾烟萝倾斜茶盏,茶汤在盏壁上画出深碧弧线。 茶博士眼神微微炙热,一瞬不瞬地盯着许听竹。 “许大人,先别——”她尾音发颤,嗓子滞重无比,喑哑得不似以往清越。 兀地咽下了未尽话语,事败垂成的一刻,她怎么能心软! 她浑身僵冷,惊悸于自己为何做出此举? 她竟然不想他此刻死,双亲还在他掌控下,夫君需沉冤得雪,因为这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