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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可耻

    

(二十九) 可耻



    “郡主,那男子是个净身的内侍。”

    鬼青去关押俘虏的牢房打听,一道被掳掠来的宫人里,有许多和内侍一样的男子。起先没人说,挺有气节,但一见她手里暄软的蒸馍,便七嘴八舌地开口。

    “此人叫李八,幼年入宫,是近身内侍中赵佶最宠信的一个,城破之后也坚持待在他身边伺候,有个年纪大的老内侍告诉我,李八曾经鬼鬼祟祟地给一个宫女递过什么东西。”

    完颜什古闻言,目光从面前摆弄的沙盘移开,向鬼青看去。

    “那个宫女就是赵娘子身边的柳儿,”鬼青说着,有点儿犹豫,“但是递的究竟什么东西不清楚,要不要我去问问?”

    她是亲信,自然知晓完颜什古对赵宛媞很不同,不敢擅自决定。

    “不必,”神态自若,完颜什古又把注意放回沙盘,这是专司勘察的军士根据凉陉地理做的,简单明了,她捏起一把细沙,轻轻洒在凉陉斜外的空地,“传给宫女的不会是重要事。”

    不说宫女们出不去,出去了也活不多久,就说给柳儿,那信一定是给赵宛媞的。

    赵佶说什么,完颜什古都能猜得出:比如她甘心伺候二太子,自己能得些益处。毕竟,他是在第一次汴京之围就能把女儿送往金营“和亲”的好父亲。

    “你不如去查一查,那个李内侍是怎么把信传出去,另外还传了些什么。”

    鬼青立即去办,完颜什古又摆弄一会儿沙盘,方才尽善尽美,正好清早她吩咐让去办事的仆妇进来送水,便叫住她:“找到能做宫膳的人了吗?”

    “回郡主,奴是找到一个,但是.....不知是真是假。”

    金兵把汴京从内到外掳掠一番,砖缝里的泥渣子都巴不得抠出来带走,除了各家贵女,把皇宫里的医工乐师橱役等各种匠人也一并掳走。

    这些人里,不愿意屈身的自尽而死,一些病死,剩着的着实不多,仆妇确实按吩咐去关押俘虏的地方找了找,没找到,最后是个烧火的北地汉人跟她说,厨帐里有个女子的能做宫膳。

    仆妇把人从屋外带进来,女子盈盈下拜,恭恭敬敬:“奴见过郡主。”

    衣着粗陋却十分干净,一条褪色的帛巾将头发裹起挽在头顶,女子抬起头,额角有块淡淡的黑色胎记,皮肤有些粗糙,五官倒是端正,可并不惹眼。

    “你叫什么名字?真会做宫膳?”

    显然也不太信,女子淡然一笑,不卑不亢,很有礼节,“回郡主,奴家中姓孙,行五,汴京里识得的多叫五娘,后嫁一商户,夫姓宋,家中兄弟众多,称五嫂。”

    “至于宫膳,奴确实不会。但在汴京时,奴在桥下经营酒饭已有七八载。若郡主不嫌,奴可亲手脍一道羊rou为证。”

    并无谄媚,倒像自荐,瞧她衣着,被掳后竟能保全自己,真好个女子。

    完颜什古很满意。

    “你做道羊rou,送去县廨的后院,若再能让里面那人吃了,我必有赏赐。”

    “是。”

    ......

    “福金jiejie,福金jiejie~”

    人烟闷稠,灯火阑珊,星星点点的光晕散落四面,织作遥不可及的幻梦。

    有谁在唤她的名字。

    赵宛媞睁开眼睛,努力向声源处望去,一条模糊的影,摇来摆去,好似妙龄少女纤软的腰肢,她总看不清,却不由自主地向影子伸出手。

    是谁?

    “福金jiejie,这身可好看?”

    甜甜的叫她,一番娇俏,影子逐渐显出人形,镶花对襟大袖,水色罗衫裙,淡青披帛系着鎏金帔坠,少女两颊微点粉妆,摇一柄团扇,白璧无瑕,含苞欲放。

    “朱小娘子......”

    再见故人,赵宛媞禁不住流泪,耳畔是她一遍一遍的甜甜的“jiejie”,她几乎要相信这是真的,情不自禁向她走去,想和她一起永远的离开。

    “娘子,娘子你醒醒。”

    碎梦无痕,赵宛媞缓缓睁开眼睛,三日不吃不喝,视野模糊,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发不出声。

    完颜什古来看过几次,威逼利诱也没法让赵宛媞吃下东西,这才想着找人做宫膳。宋五娘是个聪颖的女子,从别人那里听说房里人不曾吃喝,特意做了道清淡养胃的甜粥。

    她把粥送来,以为是哪位女真的贵主,却发现衣物鞋袜都是汉地装束,便小心撩开床幔看了一眼,不想真是个汉人女子。

    在汴京生活近十年,五娘颇有见识,赵宛媞细皮嫩rou,姿容清艳,一瞧就是娇养出的小娘子,非富即贵,只是在金人的地界,这样的身份只会带来不幸。

    “娘子,起来吃些东西吧。”

    挂起一侧床幔,宋五娘倒碗水搁在床头,小心翼翼扶起赵宛媞,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想给她喂水,“我煮得清淡,你吃了以后再喝rou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同病相怜,五娘情真意切,赵宛媞听出熟悉的汴京口音,眼泪霎时滚落。

    “不,我......不想吃。”

    仍存有死意,赵宛媞尽管恐惧,却也隐秘地期待着:死了便解脱。

    所以,不愿再吃完颜什古让人送来的饭食,她害怕死亡的痛苦,又因无法死亡陷入自责,于是折磨自己,为她可耻的苟活,为她竟然在她身下承欢低吟赎罪。

    一双眸布满灰败的枯萎,宋五娘无言地看着她,许久,发出一声长叹。

    “娘子,我也是被金贼从汴京掳来的。”

    “跑又跑不了,即便跑脱了,处处战火,尸骨遍野,能去哪儿呢?”

    眼睛发红,宋五娘何尝没有相同的经历,挨饿,虐待,女子的清白和尊严一道被践踏,她也恐慌,愤怒,痛恨,最终无能为力。

    “可我不想死,也没有死。”

    “第二次被送进金帐的那天,我听到那金贼抱怨脍羊rou太柴,难以下咽,就对他说,我会做,并且非常好吃,他让我去做。”

    脍羊rou是五娘的拿手菜之一,脆香喷人,外皮焦黄,内里多汁鲜嫩,一绝的是,半点羊膻味也无,那名金人吃过以后大肆赞美,立即把宋五娘荐给完颜宗望。

    之后,她就在厨帐,为金军将领们做菜,奇迹般保全了自己。

    “所以,娘子,活着吧。”

    “活着并不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