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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人生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

    

第十五回 人生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



    耳畔傳來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旋律,傷悲之情縈繞在心。這首曲子被譽為「世上最困難的鋼琴協奏曲」,拉赫曼尼諾夫本人也承認:「我把它寫的如大象一樣。」

    對比相同是彈奏難度很高的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這首曲子居然有30,254個音符,比前者的17,099個音符多出一萬多個。演奏所需要的體力及專注力可想而知,更別提需要極為高超的鋼琴彈奏技巧。

    人生,簡直如同這首曲子一樣複雜又困難。

    這場宴會的DJ選曲可能出了點問題,這種場合為什麼挑選這首悲傷又繁複的曲子?

    我身穿一襲水藍色露肩小禮服坐在高級宴會廳的一隅,刻意暫時避開人群。右手手指不自覺在大腿上彈奏,指法顯得有些凌亂不堪,好比此刻的心情。好久沒有彈琴,小時候很討厭練琴,長大後反而感到十分懷念。蕭邦的《小狗圓舞曲》指法在我的雙腿上活潑跳躍著,不,那隻小狗有點意興闌珊,根本看不出喜悅之情。

    眼前充斥著許多政商名流和幾位外籍人士,到底有幾位能真心享受這裡的佳餚美酒?

    「像大地一樣遼闊與長久的,只有痛苦。」俄國作家瓦西里.格羅斯曼曾這樣說。

    我苦悶地喝下第二杯馬丁尼,憶起了這段話。對此刻的我而言,只有數不完的無趣寂寥。

    「麻煩請給我一杯龍舌蘭,謝謝。」我向一位服務生索取寂寥的解藥。

    這首「鋼琴協奏曲之王」進行到最終樂章的「詼諧曲風變奏」部分,此際根本沒有人仔細聆聽拉赫曼尼諾夫的心血結晶。我喝下一口龍舌蘭,閉上雙眼,感受味蕾上的刺激,想像拉赫曼尼諾夫垂頭喪氣的模樣─自己現在也差不多是類似的神情面貌。

    從小到大,我和弟弟就被灌輸傳統儒教的「溫良恭儉讓」思想,甚至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概念觀;可是「修身」的基本出發點卻不見了。一切都以整體家族利益為方針,進行每一階段的養成教育,可惜的是,儒教思想欠缺西方「康德式哲學」的關鍵要素:「個人主義」,也就是「每個人都是重要的存在」。

    倘若沒有自我存在的意識,或是扭曲團體和諧效應的本意,那個理想中的「大我」也只是一場美夢中的幻影蜃象。

    國中時,我曾在交際宴會上偷偷詢問其他同齡的小孩,發現大家的生活與被規訓的過程大同小異,多數人─包括我在高中獻上初吻的富家子弟─都不以為意,畢竟豐富的物質生活可以彌補心靈中的缺憾,只有極少數和我一樣,察覺到自己悄悄被拿走的「東西」卻也無能為力索回。

    「當大家都這樣時,我們又能如何?亘荷,妳就乖乖聽話吧。」一位出身名門的學姊曾如是說。

    語畢,她掛上訓練有素的標準笑靨,接受參與宴會眾人的熱情掌聲,上台拉著她不喜歡的大提琴。每個音符好似哭喪著臉,有氣無力在名貴的琴弓上緩慢爬行。

    我穿著華麗小禮服在台下看著這一切,心情矛盾又複雜。

    一曲奏畢,神情恍惚地和大家齊聲鼓掌,那時不知道是替學姊的「知天命」及耐心喝采,抑或是為她的勇氣而拍手叫好?總之絕非學姊的琴藝。

    始終缺乏果敢與決斷個性的我,在協奏曲尾聲不禁嘆了一口氣,手指停止在自己的大腿上跳躍,拿起酒杯再灌下一口解藥。

    今晚被迫和爸爸、男友參加奢華交際聚會,結果是不折不扣的可怕「鴻門宴」:為了使我和整個家族有「更好的發展」,竟然要幫我介紹新的男朋友。荒謬的是還把現任男友給一起帶來,我根本沒有和他分手,只是感覺彼此之間好像少了一點什麼卻很難說清楚。

    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曾說:「幸福關鍵不在於有多合得來;而在於如何處理彼此的合不來。」

    我和目前男友處在一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並沒有處不來,也沒有那種甜美契合感,連性愛的頻率及感覺也差了一點─不能否認甜美性愛對我而言十分重要。

    十分鐘之前,男友的重要客戶被調查局給緊急搜索,他必須趕赴恐怖的北機組協助,調查局北部地區機動工作站是所有律師最害怕進去的地方。

    「亘荷,真的很抱歉,這位客戶相當重要,所以我…」欲言又止的他在宴會廳外摟著我。

    「沒關係,這下肯定會熬夜到明天早上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輕輕吻了我之後便匆匆離去;背後好似有一道銳利的目光一直盯著我。

    他正值事業的衝刺期,相當注重每個重要案件,這也和男友正在募資欲開設自己的事務所有關,這場鴻門宴對他來說具有一定意義,只是他不知道背後埋有父親的「陽謀」。

    我在自己的專欄上提到愛會以不同形態或面向在相處過程慢慢轉變,一時之間感覺沒有愛,很可能是自己認知上的「時間差」;然而自己卻不明白我和男友之間的愛情變成何種樣貌?或許一開始就已缺少了愛?

    相當諷刺的是,我連自身想掌握的愛情都無法盡如己意,聽起來相當古板老套,是古早小說或電影才會出現的情節,然而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有如緊箍咒般,束縛著我的身心。

    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台灣的通姦罪都已除罪化,自由戀愛竟然如此困難。選一頂自己喜歡的花轎,得歷經層層關卡,最後還未必坐得上去。

    當初也是和男友在類似的交際場合上相識,進而開始交往。其實媽媽不太贊成父親的古板作法,她曾說:「時代已經不同,就讓亘荷自己選擇想要的戀愛,這樣才會有幸福。」

    板著臉孔的父親開口回應:「我從來都沒有限制自己家的女兒談戀愛,只是偶爾會介紹亘荷一些不錯的男生,讓她決定要不要和對方交往?從頭到尾,決定權都在她自己手上。話說回來,和我介紹的男生來往就沒有幸福嗎?」

    不成材的弟弟當時也在場一起「聽訓」,他一臉尷尬看著我。大學初戀男友當初就是被父親的傷人話語給逼走。

    「時代確實已經改變,很多觀念未必需要跟著改變。這傢伙昨天看的日本綜藝節目,裡頭好幾位十八、十九歲女孩的父親也都認為擇偶條件首重經濟基礎,她們的爸爸可比我年輕不少,結果英雄所見略同,不愧是台日友好,所以說很多觀念和社群道德是不會改變的。」父親顯然對自己的冷笑話與見解十分得意。

    不成材老弟很喜歡一個當紅日本偶像團體,每週都會固定透過網路收看專屬的冠名綜藝節目。那時的節目企劃是『偶像的戀愛對象條件』,先由每個團員說出理想戀愛對象資格及特殊條件,結果節目早已私下採訪團員們的父親,詢問對自己寶貝女兒將來結婚對象有無條件限制?

    團員年齡層多半落在十七到二十四歲左右,距離結婚還有好一段時間,於是紛紛說出許多浪漫或奇怪的條件,實際上是標準少女懷春所憧憬的普通戀愛。節目爆點當然就是隨後播出的父親訪談,僅有兩位偶像的爸爸十分開明,完全沒任何條件,只要自己女兒喜歡就好,獲得全場一致喝采與贊同。

    反觀有幾位女孩的父親果不其然說出「金錢第一」的條件,那位團員當場難過地板起臉孔,不想繼續錄影,使得主持人拼命逗她開心,還刻意用「逆療法」,要求她對鏡頭說出:「你有錢嗎?」當作和男生見面的問候語。

    下一位團員的父親先是說「女兒喜歡就好,有內涵、談吐佳、有實際能力最重要。」她聽到爸爸如此回答相當開心,孰料,父親話鋒一轉:「如果女兒可以和OOOO之類的人交往,那就太好了。」

    她父親所舉例的對象都是超高收入的職業運動員,簡直就是換湯不換藥,甚至是更高的標準。那位女孩聽了之後立刻轉為頹喪神情,眼神渙散,無法言語,而且從此之後再也不邀父親來看自己的演唱會了。

    聽完父親苦口婆心的解釋後,我咬著一顆酸澀草莓走回房間進行反省。

    「老姊,你就聽老爸的話,這樣會比較輕鬆。」弟弟隨後敲門走了進來。「反正…」

    「反正怎樣?」

    「反正做好『時間管理』,到時候偷吃劈腿就好啦。」

    「偷吃劈腿?你都這樣搞嗎?」

    「嘿啊,妳也知道老爸比較不管我,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只要認清現實,就輕鬆多了,人生不需要太複雜,即使被放到一定的軌道上前進,不代表看見路邊漂亮的花朵不能摘,況且老爸年輕的時候也曾偷吃過。」

    「王八蛋,你給我滾出去。」我把「動感超人」朝他的臉部丟過去。

    「欸,好痛。」他撿起動感超人丟還給我後退出房門。「妳和動感超人一起好好思考吧。」

    「去他的規則!」

    我的腦中出現《海上鋼琴師》裡小男孩的吶喊與初戀男友的話語。

    動感超人是搞笑動漫《蠟筆小新》中的角色,負責維護琦玉春日部的和平。

    「然而動感超人是英雄世界中,唯一一位不制裁罪犯的英雄。」

    「啊?你說什麼?」

    「小亘,妳看漫威系列的英雄過得多麼痛苦,假如給我那些強大特殊能力卻要活得如此壓抑,我寧可當動感超人。」

    初戀男友在大一的耶誕節送給我「動感超人」玩偶,害我哭笑不得。

    「《蠟筆小新》裡沒有好人與壞人,就像《史努比》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大人。嚴格來說,野原新之助一家人除了狗狗小白之外,都還挺壞的,既然沒有絕對好人與壞人,所以動感超人不用制裁罪犯,他的唯一任務就只有哈哈大笑。」

    他說完後開始拼命搔我癢,把怕癢的我弄得驚聲尖叫。

    「小亘,只要動感超人一直陪在妳身邊,就表示妳的世界沒有壞人與罪惡,一切都會像妳一樣美好。」那時他深情吻了我的額頭及腳踝,使我感到安心及幸福。

    人生和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一樣困難。

    父親朝我揮揮手,將我從龍舌蘭氣味帶出的動感超人回憶中給拽出。

    「亘荷,這位是德國的史塔克教授,來打個招呼順便當我的翻譯。」

    好一段時間沒開口說德文了,我先向來自哥廷根大學的史塔克教授寒暄幾句。

    「Sehr   sch?n!」史塔克教授大方地說道。

    「什麼熊?」父親一臉疑惑。

    「他說妳的寶貝女兒『很漂亮』(Sehr   sch?n)。」

    父親聽聞後發出得意笑聲,接著和史塔克教授用香檳「乾杯」。

    「Verzeihung(打擾了)。」耳邊突然冒出一句有點怪口音又過時的德文。一位身材高壯,雙眼炯炯有神,穿上正式燕尾服的男子趨前開口。

    現在幾乎已經沒有人會說Verzeihung,這是哪來的奇怪男子?以外表來說,確實是一位帥氣型男,可是爽朗笑容有點過於矯情,身上香水味也和他不甚搭配。

    父親悄悄將我拉到一旁耳提面命:「他就是今天晚上的主角,這是我精心安排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他非常欣賞妳,等會兒妳們彼此深度認識一下,明後天週末也可以相約出去走走,但是不用強求,順其自然就好。」最後附加的話語簡直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忍不住偷偷翻了一下白眼後抱怨:「爸,你就這樣把自己寶貝女兒給賣掉了?」

    「不要講得那麼難聽,我不是說順其自然嗎?他現在是一家創投公司的執行長,握有很多資源,說不定也有妳需要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家族,妳知道的…」

    「Die   Freiheit!」

    「什麼?」

    我沒有幫自己父親翻譯這句,我需要的只有「自由」(die   Freihe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