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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

    再去江东时,距上回堪过半载有余。

    那次实在太过火,孙家若就此震怒割席也在意料之中。然而直到我回到广陵江东都没有半点消息,这一路也不曾发生什么异样,完全不像孙权的性格,平静得过了头。

    连蜂部在这半年里都没有疑似江东方面意图针对的消息,有零星几次刺杀,于“广陵王”而言不过家常便饭。近来广陵与江东合作告一段落,为防孙权是在憋个大的——这死孩子老这样——以及确认下阶段合作事宜,我索性将扩建据点一事交给傅融,携阿蝉代鸢使往江东走了一趟。

    孙家待客一如既往热情,因为来的是我,吴夫人带着女眷亲自迎接,倒是孙策五日前跟随孙坚出巡,短时间内怕是来不及回来。

    “囡囡可是好久没来了。”吴夫人笑着嗔我:“伯符在家时还念叨呢,说有空要去广陵找你。”

    这次来江东仍旧借了乔家女身份,只是在孙府内不必计较称呼,我便应道:“他哪闲得下来,还是我来江东吧。”

    找我?怕是广陵王也想找,广陵也想要。

    吴夫人拍了拍我手,才要说什么,迎面正遇上个红发碧眼的蓝衣公子。一群人在他面前止步,少年神色不变,朝吴夫人略微欠身,喊她:“母亲。”

    “仲谋?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动声色看了吴夫人一眼,妇人脸上讶异不似作伪,也不见隐忍怒气,看来孙权没把那件事告诉孙家——也可能是想自己动手。

    正想着,孙权又朝我抬手拢拳一礼:“见过殿下。”

    下一句却是对吴夫人讲的:“母亲,我去寻陆逊师父。”

    少年身形一如往日挺拔,只是……

    我望了一眼天色,此时正午方过,日光尚耀,本不该是孙权外出的时辰。那双眼睛禁受不住强光,陆逊知道,更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教孙权习书。

    这显而易见的谎言反而没引起吴夫人的注意,她唤住孙权,嘱咐一句:“今天贵客来,晚上在后堂摆宴。”

    孙权于是停住脚步,再度行礼,重新辞别过吴夫人,转身朝另一边去了。

    “囡囡?”

    我被这声呼唤叫回神,吴夫人正笑盈盈看着我:“仲谋不是跟你生分,这孩子一向这样。对了,他还和伯符说要一起去广陵呢。”

    我顿了一下,露出个和缓笑容。

    “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

    今日来得不巧,吴夫人只在城外接我入府,又很快有事出了门,留我与阿蝉在孙府客房暂歇。孙氏暂且还算合作友方,我待在屋子里无事可做,索性领着阿蝉一同在孙府中闲逛——军事机密要地自然是进不去的,江东民风彪悍,山匪盗贼入伍者亦不罕见。未免多生事端,我与阿蝉都避开了门外有人看守的屋子或院落。

    孙权今日反常也让我有几分在意,便一并吩咐阿蝉稍加注意。

    “楼主。”走了没多久,阿蝉在一处小径路口停下来,侧耳细听片刻,压低声音回禀:“在那边。有两个人,另一个……是那个叫陆逊的令史。”

    陆逊竟然真的在?

    我怀着惊讶靠近那间房屋,隐约听见书房里传来的对话。

    陆逊似乎正在讲书,我仔细听了听,是战国策里的齐助楚攻秦。

    战国策流传至今,内容真真假假、有虚有实,先前与刘辩一同上课,师尊偶尔会捡些故事当作哄孩子的笑话说给我们听。他其实不太会教孩子,大部分仙人都不太会教。

    怎么说呢……仙人大多年岁不轻,师尊更是其中翘楚,老人家上了年纪,也很正常……

    后来宫中派人来教礼仪并文史官政,也讲过战国策,陆逊声音透过门窗断断续续传出来,正讲到那一节:“臣请使秦王献商、於之地,方六百里。

    “若此,齐必弱……”

    齐弱,则必为王役矣。

    内室念书声停了停,度过变声期的少年特意调整了声线,显得成熟稳重,全无当日软弱。

    “陆逊师父,齐真的会弱吗?”

    这就是不能听的内容了。

    虽然是这么想的,我和阿蝉仍然站在一墙之隔的树下,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日头还有些晒,我拉着阿蝉往树荫底下走了两步,清风徐徐,已然近夏了。

    陆逊片刻才回答他:“二公子,是以齐问,还是以秦问?”

    孙权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抉择是齐或秦。我饶有兴致地等他回话,却听他说:“以江东问。”

    这个问题有些过于尖锐,也难以解释,陆逊是不会回答的,这个人连和谈都要查阅公文、按部就班来做,太跳脱的问题他没有回答的余力——即使有,也不会是他的想法。

    “弹丸之地,一旦拘束尽除,易成大患。”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是谁这么想呢?孙坚?孙策?还是周瑜?

    我靠在树上捋清思绪,微微一笑,正打算带着阿蝉离开,忽然听见孙权说:“……陆逊师父,学生……好不甘心。”

    “二公子,明日起还是改回傍晚讲学吧。”陆逊像是叹了口气,“并非人人都能忍受阳光,有时候,不去看它,也是一种选择。”

    孙权没有回答,但我猜他应当没有接受陆逊的提议,因为陆逊紧接着又唤道:“二公子——”

    “不看着阳光,又怎么知道自己追逐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少年声音清朗,话语也比半年前相见的那一遭坚定不少:“总有一天,我会证明,我不比长兄差。”

    还真是变了很多,难怪不玩那些小把戏了。

    估摸着这师徒俩还要再上会儿课,我预备带阿蝉往其他地方逛,出了院子不远,倒遇上个怀抱公文的白衣美人。

    “——怎么是你?”

    周瑜见我一身女装带着阿蝉从孙权院子里出来,很快意识到什么,略微皱起的眉头松开:“这回广陵派来的使者原来是你。该称大乔淑女,还是广陵王殿下?”

    我一看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坏心顿起,摆摆手示意阿蝉自己先回去,特意凑近几步。

    “怎么不叫好、妹、妹了?……我开玩笑的有话好说把琴放下。”

    失策了,这人怎么送个公文还带琴出门!

    周瑜看上去像是下意识举起的琴,也不知道待江东这些年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他自己也愣了,把琴背回去之后沉默片刻,左手抱着公文,将另一只手伸给我:“伯言他们还在上课?先去我那吧。”

    我默不作声牵住那只手。男人手指柔韧修长,拇指指腹外侧有一层薄茧,同样执笔的食指、中指也有不同程度的茧。周瑜在孙府里似乎有一处临时住处,他轻车熟路把我带到门前,欲动作时意识到手里还牵着个人,抬起手轻轻晃了晃。

    “还不松?”

    语气和平时相差无几,却偏偏能察觉他是在逗我。我反将那只手握得更紧,略带笑意问他:“公瑾何事?不如本王代劳。”

    “……”周瑜像是有些无奈,把右手再递过来一点,“那就有劳殿下,替我摸一摸袖中钥匙,开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