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疑心者
最后一次见到[女巫],是在东行的船上。 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穿着你从未见过的端庄服饰独自立于夜晚的甲板,而当她朝你转过头来,你才发现她的双眼处缠着一圈白纱—— 她看不见了。 你愣在原地,双腿如深陷泥泞般牢牢黏在地上,一时竟动也动不了。女巫倒像没什么感觉的样子,你呆愣着站在那里,她就向你走过来了。她身上本就没什么颜色,这下连墨一般漆黑的眼都被白纱遮了去,简直更像个轻飘飘的纸人,单薄站在鼓噪的腥咸海风里。 “蕾蒂安娜”,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嗯。”你捏了捏手指,无端感到些烦躁。 你等着她的下一句话,等她开口让你送她回家,也许你并不算多的良心会让你忍不住摘下手上价值不菲的宝石戒指送给她——这可以帮一个瞎子换到足以让她度过下半生的钱。 你右手指都捏着那枚戒指转了好几圈了,她也没再开口。就在你都想直接摘下戒指丢给她再送她回去时,女巫又说话了: “……我们再做一场交易吧。” “你想要什么,钱?我可以给你。”明知她看不见,你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摘下戒指递到她手心里:“交易,不必了。” 谁知她抓着你的手,把你刚给她的戒指塞了回来。 “不,不是这个,蕾蒂安娜……” “我要我的,良心。” 失去眼睛的女人抬起头,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她对方位的感知非常精准,蒙了纱的眼分毫不差正对着你的眼睛,好像里面仍能流淌灿金的耀阳。你心里一惊,竟下意识后退半步闭上了眼。 咆哮的海浪声里,女巫紧紧抓着你的手慢慢松开来。你听到她的声音,依旧冷清,却多了些说不出的变化: “我崇尚公正,所以请不必担心。作为交换,我会给出我能给的等价物。” “你不是想知道适合刺杀的序列吗……[陛下]?” …… 回到寝宫已是凌晨了。 其实不应该回寝宫,先就近找个地方休息一夜恢复体力才是正确的做法。可你要回来,你知道你必须要回来。你难以理解,你心知肚明,你无需求证,你亟待解答。 压着卧寝的门把撞进去时,其实眼前已经黑掉开始冒白点了。你一撞开门就由于惯性啪嗒一下摔在地上,里面没有开灯,窗帘也按你的要求拉得严严实实,黑到像瞎子的世界,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 “斯多姆?……”你伸手拍在前面的地板,手里只有地毯绵软却空旷的触感,黑暗像澎湃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窸窸窣窣朝你爬行而来。 “——斯多姆!斯多姆!!!”绷紧的神经在聚拢的黑暗里断了,你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丝毫没有可能会在寂静的夜里引来仆人侍卫的觉悟。你叫得嗓子都快哑了,胡乱蹬动着四肢扭动着往前滚往前爬,衣帽架和落地花瓶被你乱挥的手脚噼里啪啦打得滚到地上压在身上,你无知无觉一般手脚并用着继续往前爬。 终于,你抓到了什么。 冰冷的、拷在柔软皮肤上的,金属的镣。 你死死抓下去,冰冷坚硬的脚镣膈疼了你的手,于是你知道他正站在你面前,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漠然看着你。 “……斯多姆……”你拽着他的脚踝拼命仰起头,可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数不清的雪花点在你的眼前乱窜。你知道你快要陷入黑暗里了,你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死死瞪大眼睛朝着空洞的黑,你知道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冷漠地看着你!看着你扭动看着你挣扎看着你抓住他的脚踝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的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死命抓住你唯一能够触及的东西: “告诉我……你真的……会想死吗?” 竭力睁大的眼无力地一点一点合上,直到完全闭上眼昏过去,你也没听到他的回答。 后来你想,你确实也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你怎可能不知道答案?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向你跪下? 可你又知道他回答不了你,他说不出那个字,他甚至连想一想都想不了。你只不过是把烧红的碳塞进一个哑巴嘴里问他疼不疼,许诺只要他喊疼,你就给他解脱。 第二天早晨,你是在床上醒来的。 斯多姆很安静地躺在你旁边,准确来说,是被你以一个接近禁锢的姿势圈在怀里。他醒着的时候表情总是平淡没什么起伏,睡着了眉头反而微微皱起。你稍动了一下发麻的手,他薄薄的眼皮就颤了一下,幽绿的眼睛睁开,又是死水一样的波澜不惊。 你看了他很久,没有得到充足休息的眼睛充斥血丝,因为过于疲惫不断地眨动着。你死死看着他,看到酸痛的眼睛再也睁不开,然后你强硬地把他脑袋按在你肩上: “继续睡吧。”你说。 没关系,你不需要答案。 一直这样下去吧,一直这样就够了。 此后的日子好像也真没有什么不同。他话依然很少,不出声的时候比墙边的摆设更像一件死物,做的时候被逼到了极点才会漏出点闷哼来。 有时候还是会见血,被抓着撞到边角或者被绳子手铐磨久了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血也滴滴嗒嗒往下掉。结束后你翻出药箱给他上药,酒精膏药抹在绽开的皮肤上,他也不躲不叫。 直到那天,你行程安排较往常少上一些。下午得了闲,干脆偷懒待在寝宫里看看闲书改改公文,翻到最新的报纸,就看到又有大人物遭到能力者暗杀的头条——没有得手,刺杀者在重伤那位公爵后逃脱了。 你翻看着那张报纸,突然起了个极大胆的想法—— 精神系的[女巫]都知道部分适合刺杀的序列,而作为曾经天天在战场上和能力者交手的序列13,斯多姆知道的这类能力者比起[女巫]来,恐怕只多不少吧? “斯多姆”,你将报纸放在桌上,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告诉我,这种适合刺杀的序列还有哪些?” 他走路比起之前好像又更慢了,锁链拖动的声音从角落响起,缓慢地在地上拖行着,好一会儿才在你左侧靠后些的位置停下。你往后方递过报纸,他还真像模像样接过看了好一会,像真的在思考一样。 你本就是为了好玩,他看这么久,你敲桌子都敲得有些不耐烦了。你都不理解他何必装模作样这么久——反正他也不会真的肯告诉你些什么。他眼里的你就是一个对能力者几乎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完全不知道这些信息的价值和用途。 况且这些信息的珍贵程度难以想象。按[女巫]所说 ,若非亲身经历,每一条信息的换取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如果是亲身经历,那本身受到的损伤更是毁灭性的。 连她都只有在彻底离开之前为了减少自己的负罪感,才愿意将这些作为交易砝码告诉你,而斯多姆……自然更不可能告诉一个将他折磨至此的罪魁祸首。 果然,他说:“我知道的不多。” 你轻出一口气,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你也并不打算因此惩罚他。谁知,你又听他低哑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大致分为精神系的、身体异于常人的、借助武器的。” 你正要敲在桌板上的食指停滞在了半空。 那声音顿了顿,好像简单理了下逻辑便有条不絮地接着说了下去: “精神系能力,一般是对目标的精神发动,其中思维迟缓因为可以瞬间发动,在以刺杀为目的的行动中使用较多,通常需要其他能力者配合。精神系的能力需要听觉或视觉作为媒介,但大多数都是通过视觉的,所以在判断对方有精神系能力者时,最好闭上眼。”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悬空的指尖微微抽搐起来,你若无其事地静默着坐在椅子上听他讲话,眼神却逐渐凶狠,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手。 ……他怎么可能和你说这么多话? 他不可能愿意和你讲这么多话。 他愿意说这么多话,这代表他说的话本身绝对就有问题!!! 是想骗你,借别人的手杀死你吗?知道自己被下了精神禁制无法伤害你,于是故意告诉你不正确的消息。等之后真遇到了刺杀,满以为自己对这些序列了如指掌的你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理所当然死在哪个能力者手下,他就可以如愿摆脱你了。 是吗,斯多姆? 你背对着他,他看不到你带着狠意的表情,于是那沙哑声音仍在往下讲: “靠身体的能力类型比较多,借助速度力量的、改变面貌的、皮肤可以在短时间变得极其坚硬的……但这类能力能维持的时间都比较短,所以基本都要靠近目标来确保一击必中。低阶的能力者启动能力前的准备条件也较为苛刻,在能力发动前通常比较容易被识别出来。判断可能遇到了这类能力者时,要仔细观察周围人的动作,如果无法确定,最好保持足够距离。” ……为什么他说的,和[女巫]告诉你的一样? 甚至……甚至更为详细。 你咬住牙,整只手都有些抖了,你不得不略微压低脑袋,耸着肩膀来避免他观察到你的反应。 难道他没有骗你? “还有一些应用在武器上的能力,这些能力序列虽然很低,但因为能提前准备好,所以反而最难规避。比如最普通的剑,扎进身体里却能烧掉体内所有血液;被火淬过的刀,仅仅是划破皮肤就能让人毙命。哪怕是他们手里的一颗石子,只要嵌进指甲缝里也能炸掉人半个身体。” “因此要避免接触他们攻击用的器具……最好先砍掉他们的手,做不到的话,至少要保证他们短时间动不了。” 斯多姆把与武器有关的能力讲得格外详细,他告诉你可能被附上能力用作武器的东西,告诉你这一类能力者通常采用什么配合哪种战术,甚至告诉你砍在手臂的哪个位置能确保人短时间无法动弹。 你突兀想起曾在欧米拉手上见到过的、那双被伤疤贯穿的发黄人皮手套。然后你反应过来了,他确实没有骗你。 ——这是他曾亲身经历的。 你抵住自己的脑袋,只觉整个胳膊连着脊背都颤抖了起来。 他居然真的把这些价值无法衡量的信息告诉你了,你没有威胁他、没有找精神能力者读取他的记忆,而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将这些全告诉你了! 意识到这点给你的冲击比完整得到这些信息的冲击力还要大。你可以相信是你把针扎进他脖子里,所以他告诉你,你也可以相信是你把烧红的烙铁抵在他脸上,所以他告诉你……无论如何,独独不可能是他心甘情愿在没有任何外力逼迫的情况下告诉你的! 可你无法解释你面前的现实。 自从伯恩瓦夫人死后,你记得他很久没讲过这么多话了。被唤醒记忆后,他更是基本没开过口。就算你想同他说些什么聊聊天,他往往也只会用最简单的字句回应。 斯多姆还在讲,低哑的声音平淡将曾付出惨痛代价才得到的无价信息一点点掰开,撕成容易被记忆的小片讲给你听。 嘴里有点干,嗓子整个都烧了起来,你好像不知何时吞了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要穿了。他的声音有点哑,沙沙地挠着你的神经末端——火上浇油。你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你知道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对你都有难以估量的价值,你也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的含义,可偏偏组合在一起,你快烧坏掉的脑子里就只剩了一个念头—— 他声音真好听。 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听到自己问他: “斯多姆,我理不清,可以帮我写下来吗?” 低哑的声音停下了。 他也许犹豫了一下?你不知道。你只看到片刻后身后终于伸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拾起桌角的羽毛笔,又将一张作废的草稿纸翻过面来按你身侧的桌面。 他应该很久没握过笔了,最初的两行字有些不适应的生涩感,但很快,一行行工整流畅的字母飞跃纸上,收笔干净,只带出一丝内敛的凌厉锋芒,和你记忆里的一样。 呼吸声,笔尖在纸面划过的沙沙声,男人讲低哑的讲解声。 好听,真好听。 “砰” 纸飞了出去,笔掉在地上,握笔的手被扣着压在桌面上。 上一秒还在写字的人被抓着手腕压在桌上,那些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字飞到不知何处,成了餐前不起眼的开胃点心。你压着他的手,粗鲁而迫切地去噬咬他的嘴唇撕扯他的裤子,又将膝顶在他两腿间让他不得不打开腿—— 你要吃掉他,你忍不了哪怕一分一秒! 那具身体在冷不防被你抓着手压到桌上的一瞬僵硬了。 从躯干到四肢,每一块肌rou都防备地收紧到像一块晒干的石头。胸腔和腹部收紧,手腕内侧的肌腱隆起,原本虚握着笔的手掌紧握成拳,牙齿应激性地死死咬合,连着嘴唇都紧抿在一起。 而仅仅片刻后,你感受到被你紧压着的身体强行放松了下来。 就像知道不论你要做什么他都无法拒绝一样,绷紧的筋骨肌rou强行舒展,收紧的胸腹舒张,握紧成拳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成虚握的姿态,就连原本死咬的牙关都刻意放松了,任由你长驱直入强掳掠夺。 这般毫不抵抗的顺从姿态,就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 可既然选了驯从,刚刚为什么会突然僵硬成那样? ……他在,害怕你? 像被施了静止魔法,你噬咬撕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在害怕你。 这应该是一个会让你极度兴奋的认识。第一次发现他真的害怕你,当时是什么感受呢? 新奇,兴奋,甚至还有难以形容的满足。 斯多姆居然会害怕,甚至是怕一个曾经是他傀儡的女人,这是一件多么叫人兴致勃勃的事! 可现在,这个早就确凿无比的发现被再次证实,过往的满足感却荡然无存。你莫名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你的心脏,不见血,只是钝钝的发疼。 为什么要怕你? 为什么要怕和你做这种事? 你们明明早这么做过不知几次了,床上、书桌上、地板上。 是因为是在白天吗? 是因为对着大开的窗吗? 还是因为,他明明正认真的,毫无保留的,将自己曾费尽辛苦得到的一切讲给你听? 你松开他的手,转而去舔吻脖颈,动物一样轻轻舔舐吮咬,隔着薄薄布料一路往下轻吻。斯多姆依旧很安静,强行放松的身体生硬地舒展,你吻他脖颈时,阳光照在你们脸上,你隐约觉得你像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进食,吞嚼一具死去多时的身体。 锁骨,胸膛,小腹,yin纹…… 啪一声,魅魔的尾巴由于过于震惊冷不丁抽在了你脸上。你仰起脸,就看他几乎是瞬间翻身而起,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死死抵在你额头上,漂亮的幽绿眼睛里全是震悚与难以理解—— “——你在干什么?” 温度在你掌心逐渐复苏,欲望跳动着有了形状,违背主人意愿坚硬地抵在你指尖。你握住它,就像在亲吻他的嘴唇一样亲了亲它: “我在奖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