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大典
亚缇丽几次求见你,你都没有见。 你向窗帘外禀报的侍卫下达向她转告今日依旧不便接见的命令,转而很有耐心地继续为斯多姆梳理头发。 他的头发更长了,刚来时只堪堪盖过后颈,这一年来还是没打理过,现在已经过了肩膀,平日看起来倒掩去几分冰冷的凌厉,跟伯恩瓦夫人一样微微打着卷,很是好看。 你喜欢得很,又担心他并不喜欢长发。毕竟伯恩瓦夫人乌木般的长发非常漂亮,可他却从未和那些为了贵族一样为了显得更优雅而留长过头发。你猜大概是因为长头发并不利于他平日行动,于是梳着对他来说过长了的黑发问他: “你想修剪一下头发吗?” 斯多姆刚要回答,你又拈起一绺黑发,很是迷恋地在指间绕了几下,鬼使神差道: “如果留长了……是不是和伯恩瓦夫人的一样?会很……好看。” 他看了眼你几乎要把“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写在脸上的表情,平淡道:“留着吧。” 又过了些日子,工匠那边传来消息,你定制的婚服已全部做好了。 你没法让他一件一件与你一起挑选,干脆遣人将你觉得合适的都做出来,你当然也没法让他在清醒的时候一件一件试给你看,于是第二天,一杯掺了迷药的水被你推到他面前。 怎么让他喝下这被显然有着危险性的不明液体,你认真想了许久。而等真将水递到他面前时,你的先前苦想的谎言和解释完全成了多余—— 他没问你一个字,只是平静地抬头将水一饮而尽。 里面装的是春药、迷药、毒药,对他来说好像都没什么关系。你让他喝下以后要对他做什么,他似乎也完全不在意。 他昏睡过去后,你挪动着椅子尽可能小心地将他搬到床上,又搬来那一堆定制的昂贵婚服,脱了他的衣服一件件耐心地往他身上试。 你动作很慢,好在加大剂量的迷药药效很足,试完所有婚服后斯多姆还是睡得很沉。你再次用能力搬走那堆沉得要死的婚服,他仍旧没有要醒来的趋势,你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婚戒,捧起他的左手给他戴上。 钻戒上紧贴在一起的红绿宝石格外闪耀,你盯着看了一会儿,捧着他的手诚挚地低头亲了亲。 春天终于快来了。 你认真参照历史书籍,把立后一事改名为立配王,想着这样也许斯多姆会好接受一些,等他真被绑着推进礼堂戴上戒指时对你的怨恨可能也会少一点。 天气还是冷,但比之前好上不少,你寝宫花园里不少花都开始抽出新芽了。晚上回来后,你带着他去花园看花枝抽出的新芽,他对可以果腹的植物和有毒的东西记得清楚,对这些花就不太了解了,你便不厌其烦给他介绍。 “这是?”他突然问你,目光看向你刻意跳过的一小片花草。 你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声音小得像夏天的蚊子在冬天叫: “这个……嗯……挺香的……一般晚上才开……学名叫……” 你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尴尬到垂着头盯着脚尖: “……月儿翘……” **的!明天就叫人把这片玩意全拔了!!! 斯多姆倒是很自然地点点头表示记住了,没有任何故意要你尴尬的意思。你后面介绍也介绍的心不在焉,回去后洗好澡躺在床上,满脑子还是那见了鬼的月儿翘。 他也洗完了澡,关了灯翻上床躺在你边上。你俩中间本很礼貌地留出了两掌的距离,你一翻身,双手双腿往他身上一缠,整个人都了腻上去: “你知道明天的日期吗?” “不知道,”他回答道:“需要我去看看吗?” 日期对他来说已经很久没什么必要去知晓了。记日期的年表放在你之前处理事务的书房里,那个书房不知为什么被你搞塌以后也不方便叫人去重修,你于是一直锁着它。新一年的年表则放在你处理公文的桌子抽屉下,他同样不会在你未允许的情况下去看。 “明天是三月十日。”你轻声说。 斯多姆嗯了一声,不是很明白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你沉默一下,把头埋进他的肩颈处,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明天早上有场很隆重的典礼,宫廷、白塔代表还有很多民众都会去……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在最外面看看就好……你放心,宫廷方面我已经安排好了。” 等了一会,他应道,嗯。 斯多姆当然不会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但皇家陵园里有块墓碑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 [斯多姆·伯恩瓦,死于599年3月10日] …… 为了掩饰容貌,你们第二天起得很早,但等你把你们的脸都装扮成别人认不出的模样,时候也已经不早了。 就和往常出行一样,你驾马,斯多姆按你的要求呆在马车里,一如既往的温驯安静。直到到了地点你打开车门,他看了一眼车外川流不息的人群,那份安静一时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洁白的花车、飘扬的旗帜、飞翔的白鸽。 还有,广场中间的,持剑垂眸的巨大塑像。 这铜像建于王都最为繁华的中心区,却依旧足有几十米高。它坐落于此应该已有些年月,赤铜在长久的风吹日晒后显出些斑驳的痕迹来,可仍能看出工匠在造它时格外用心:从插入大地的长剑到紧握剑柄的双手,从肩章上精细的桂枝到烈烈扬起的披风,无不千雕万琢。 也正因如此,一眼就能看出这塑像为纪念何人而建—— 斯多姆走下马车。 三年前,为了让你编造的悲剧能更好地取信于民众,也为了能让自己更顺利地从怀疑中脱身,你用尽所有方式去榨干这个死人的价值。 你说是他用命救下你,于是从他宅邸里翻出几件不知谁穿过的衣服,代替他无存的尸骨葬在皇家陵园里。你说你要予你忠心的将军以荣光,于是借此名义大动干戈为他塑像,在揭幕之日在所有民众面前哀声恸哭,一时赢得无上呼声。你说你将永远缅怀他,于是此后三年,他的忌日成为你的大典,你借纪念之名,在民众心中细细雕琢自己的形象。 谁都知道他是自愿为了你去死,谁都知道你有多悲痛多无辜,谁都知道 —— 你多忠贞不渝地爱着一个死人。 ……原本只是想让他亲眼看到,即便过了那么久,他仍旧被人铭记。 可你此刻不禁有些惶恐起来。他站在马车前,仰头眺望为他而塑的巨大铜像,你突兀在这幅画面中觉出与你本意背道而驰的浓烈讽刺: 长了角和尾巴的魅魔,隔着哀悼的人群,望着远方被簇拥的年轻上将。 拥挤的人流如一面割开他与旧日的镜子。镜中有鲜花与赞美,铜塑的将军永远年轻威严,举手间星辰似乎都唾手可得;而镜外是冰冷的空气,苟活的魅魔从拘禁他的狭小马车上走下,两手空空着仰望从前的意气风发。 你不自觉后跌撞了一步,伸手要去抓他的手臂—— 是你考虑不周,你不该带他来! 令人意外,斯多姆的目光并没有长久停留在那尊宏伟的塑像上。他好像并没有被他的人民长久铭记的自豪,也并没有对比之后对自己如今惨淡模样的悲哀,仅仅只是扫了两眼自己的铜像后,他侧开目光往别处扫去。 你下意识追着他的目光去看,远处没什么特别,依旧是挤挤攘攘捧着白花的人们。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其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竟是坐着轮椅赶来的。 坐着轮椅也要赶来,这是对他很重要的日子吗? 老人好像在哪受过很重的伤,人群间隙中隐约可见轮椅上该放腿的部分空荡荡的,他脸上也有一道贯穿了半张脸的可怖伤疤,而这张恐怖的脸此刻正极为恳挚地对着铜像落泪。 他的衣服洗到发白,但很干净,肤色也还健康……轮椅有人推着,平日生活应该不至于太困难。你努力眯着眼睛更仔细去看,依稀见到老人衣领上端正别好的一点寒星,似乎是金属徽章在日光下的光芒。 某个午后仅剩半截身体在地上爬行的人影瞬间在你记忆里清晰起来,你心头猛一颤,几乎立即就扭头去看斯多姆—— 还好!还好你那时没有无动于衷! 你本以为他的目光会停在他以前的士兵身上很久,哪怕仅作为对他过去的一种缅怀。然而,他仅是蜻蜓点水般上下端详老人片刻,如同进行某种确认后便移开了视线。 再然后,那双绿野般的眼睛拂向更远处。 低唱童谣的母亲与怀里无知无觉熟睡的婴儿,热恋中把祭典用的白玫瑰塞在对方手心的情侣,不知场合在塑像下嘻嘻哈哈追逐的孩童,被儿子搀扶着泪流满面的老妇…… 爱戴的,天真的,无知的,痛哭的,他一一看过。 他的目光好像从未停留在某个人身上,又似乎平等地照拂过每个人。 白鸽振翅,乐声响起,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你一把抓住他的手,皮肤柔软温热。你又去看他的眼睛,舒淌的日光将他的眸子照成翠翡般碧绿。 毋庸置疑,他好端端活着。 可你不自觉抓紧他的手,你见过他大多时候的眼神,杀人或者救人,被背叛又或被感激,这双绿眼睛总是很少泛起涟漪。其实此刻也是一样的,你并找不出他表情与平时细微的不同,可那无端的直觉,却叫你莫名毛骨悚然。 一定要形容的话,他与周遭的一切明明那么近,可他去看他们的眼神却有种遥远的距离感,就好像你学功课的时候隔着一页纸,去审视历史书里的人…… ——不。不对。 像被定格在历史里的人,在看后来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