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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贵主

    

天家贵主



    皇上身子总不见好,一年前便不怎么上朝了,今日早朝照例又是毓亲王理事。日子是平常日子,却有一件大事,镇守西北三年的慰远侯携家眷入京,卯正二刻在宣政门下车。

    退了朝,金织踢着靴子向外走,顶着阴沉的云气,心情不见得好。

    有人快走几步,一把搂上他的肩,“想什么呢金小将军?慰远侯并县主回京,这样大的喜事,如何倒不高兴?”

    一张有着狭长绿眼睛的、总含几分jian的面庞对上他,原是颂恩王世子扈玉。这厮无状惯了,满尚都上下拢共也没有几位能入眼的,却格外喜欢往金织身边凑。

    金织其实有几分厌烦。

    先帝早年带兵西征在鹤纶受了埋伏,二十万精兵全数覆没,本人也险些命丧西土,幸得一位驼绒贩子恻隐,藏于运驼绒的麻袋中带出了城。柔软的驼毛阻隔了穿刺的利刃也包住了外渗的鲜血,堪堪捡回一条命。

    三年后先帝重返西土大获全胜,啃下鹤纶三分之一的土地来,一雪前耻。如此大恩不可不报,上下寻遍终于找回了这位驼绒贩子,拜为异姓兄弟,授颂恩王,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

    这位颂恩王乃是西域出身,粗放不羁,仰仗上恩颐指气使,一身胡儿习气入朝多年也没改掉。世子扈玉更是无法无天,过了年才满二十五,却早将尚都翻了个底掉。那年随君南山射猎,符太后的亲外甥女颖襄郡主笑他胡人粗鄙,他竟一箭射断郡主的马腿,摔得郡主瘸了大半年,此人之狂妄,可见一斑。

    金织是虽厌烦他,却不能不给几分薄面,只好打点精神应付他,抬手作揖道,“哪里的话,家姐随姐夫回京自然是喜事一桩,何来不悦。世子长久地不见了,一向可好?”

    扈玉搂着他笑,狭长上挑的绿眼睛眯起来看人,胡狼一般,“你别和我弄这一套,怪别扭的。何况你必知道早两日我抽了颍川侯那小儿子两鞭,我父亲将我关了禁闭,谈什么好不好。我好说歹说,称今日来同皇上请安,才将我放了出来。这两日险给我憋出个好歹,好容易出来了,本要请金小将军赏光一同去那萃华阁坐坐。我听说鸨儿上月花了大价钱从江南收了两个雏儿,弹一手好琵琶,嗓子更是软得水一般,给人尾巴骨都能唱酥喽,我还没见过呢。却不料慰远候归京,你必定没有功夫同我瞎混了,只好先来道喜。不过说好了,忙过这两日,你必要陪我好好喝几盅才罢!”

    金织苦笑,他原非那般迂腐拘礼的书呆子,并没有不沾女色的毛病,只这小世子的手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暴戾起来少不得见血,同他实非一路。刚要推拒,一个小太监却匆匆追上来拦在前面,带笑道,“金小将军请稍候!宫里有旨意出来。公主殿下闻听县主随慰远候回京喜得了不得,说与故人多年未见,实在想念非常,特请图敏县主午后进宫一叙,昭明殿已沏上顶好的茶了。”

    金织叩首谢了恩,起身笑道,“临瑞公公今日也有好事不成,脸上尽是喜色呢。”

    临瑞摆摆手,左右看看才贴近金织道,“小将军便打趣奴才罢,奴才的喜事同您可不是一样吗?且不论慰远候回京是多大的喜事,只县主此番回来,可救了奴才们的命了!公主那性子小将军您还不清楚吗,这俩日不知怎的心上不爽,为着这个,将昭明殿砸了大半,年前巴图进贡的血雕,爱得眼睛一样,也杀了。奴才们每日提心吊胆,只怕一个不小心犯着公主的晦气掉了脑袋呢。多亏县主来了,县主同公主最好,人又是顶和气的,只要见了面,公主必定高兴,奴才们才好松活些当差啊。”

    未等金织答言,扈玉便接过话头问道,“豆昭怎么又闹腾起来,一座皇宫上下都叫她折腾个没完,既不遂意,何不出宫别住呢?说来自陆停叙走后,便再没回过公主府了。”

    小太监急得跺脚,“世子真是头一号胆大包天,公主名讳也可直呼么,世子不怕,我们做奴才的不知有几个脑袋呢?”

    扈玉哈哈大笑,探手一拉小太监脖子上的系带,“你这小儿未免小心太馀,满尚都谁不知她自陆家那短命鬼死后就住进了宫。皇帝哥哥惯着她呢,先前发脾气烧了尚雪宫,若不是融光河拦着,东北面好几处宫室都难保,也未见怪的。如今更是闹得不像样,白面皮的小郎君一个接一个进了宫,陆家这倒霉蛋,早死两年倒免得做那绿头忘八!依我说,什么‘大衍宝珠’,竟是个活祖宗!”

    小太监不知什么滋味地一笑,“果然世子耳聪目明,说的这些连我也不知道。先前走水陛下早有定论,不过天干物燥罢了。奴才受过世子的恩惠,劝世子慎言,既知公主是‘大衍宝珠’,必然也知道不可妄议的道理。”说罢系紧冠帽,向金织并扈玉行一礼,端起假笑的面皮走了去。

    这话说的认真,连扈玉也一愣,金织还弯着腰回礼,扈玉啐了一口,掰过他的肩,

    “行了,人都走了还拜呢。豆昭宫里这帮阉人最是可恶,长一条阴阳怪气的舌头,打量这些丑事谁不知道似的。说来你jiejie倒同她好,从前都养在符太后膝下,连出嫁时授县主,食邑还是她从自己的封地中划的。不过越是这样,越叫你jiejie小心。这位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往日放浪形骸也就罢了,”

    他瞧瞧周边,挂起一种黏腻而兴奋的笑容凑近金织,“你知不知道,她去岁在琼花宴上带走了一个乞丐?什么天家贵主,原是个爱乞丐的浪货。”

    话尚未说完,却见金织变了脸色,目光沉沉,双唇抿得死紧,似乎在提防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不及扈玉问询,他已拘起一礼拜别,修长的身子虽俯了下去,细看却紧绷得厉害。

    “我身体不适,世子容我先走一步。”

    扈玉看着他逐渐走远,面上的虚浮笑意终于敛起。

    牙根酸的很,他想。好一个金小将军,好一个庆国公府,老子儿子一同从赤啼使到尚都布防统统捏在手心,进出皇宫如入无人之地,每常以皇帝的唇齿爪牙自居,实际比泥鳅更有三分滑,如今却偷天换日将死人送进了宫。怪道金织吃瘪,这圣上爪牙原来长在旁人身上。

    扈玉最爱看金织吃瘪,假式样的中原人,明明气极,却还同他作个揖。

    “原是我不好,竟提起这丧气事。”无法无天的颂恩王世子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学着金织的动作遥遥一拜,“改日再赔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