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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六)(刑讯,夹棍)

    “夏太常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吗?——抑或是,为什么会从手握兵权的征西将军,变成一个,只能在纸笔间发泄怨气的无用文人。”

    夏初匍匐在一片淡红的血水里,胸口窒塞,眼前一团昏暗,楚嫣的声音忽远忽近,依旧执拗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为什么会失败——这缘由,边关上的一幕幕,他唯一的机会,是怎么像细沙一样,明明白白地从手中流走的——不知道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回想过多少遍了。可他不想回答,也失去了回答的力气。

    不过楚嫣似乎也没有期待他回答,像方才讲那个宫女的故事一样,娓娓地讲了下去:“我知道夏太常一定在心里怨恨我和大将军,疑心都是我们在背后搞的鬼。借着大将军少年时就在军中建立起的好人缘,表面称是,背地里却挑拨大部分将领一起反对你,孤立你,不愿承认你这个主帅,对你的调遣敷衍了事,甚至故意疏忽防务,输掉了朝野震惊的一场大仗。你在军中的仕途,也就这么走到头了。你没有威望,没有胜仗,没有人奉你为真正的主帅,就只能安安分分地从边关上回来了,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你真的这样揣度我们,就错了。大将军,他只是什么都没做。至于我么……那时候,还把你当成世上为数不多的好人。”

    楚嫣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往昔的一幕幕跃入眼帘。夏初想,不是这样,他也有错,他在京城三十多年,没有任何在外统兵的经验,就做了空降的主帅,将士自然会有不服。可是——如果没有人出于派系倾轧的私欲,在背后鼓动挑拨,怎么可能会让这些在边关倾注了一辈子心血的将军们,就为了反对他一个人,宁可蒙受在外敌面前一败涂地的耻辱,付出违背军法的代价。他不得不奋力开口,反问楚嫣,对这件事,到底有什么解释:“……那你说,是为什么——”

    楚嫣无奈地笑了一下,好像怜悯:“太常真的不知道吗?难道从来就没有传言,或是风言风语,让你听到吗?”

    不,他知道,他当然听过诸如此类的只言片语。可是他从来不屑一顾,他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因此刻意地忘记了,早早抛弃了这种可能性:“……流言蜚语,多如牛毛……我怎么知道,怎么相信……”

    “是吗?我觉得太常是在说谎。我就知道太常会在这件事上说谎,自欺欺人,所以定了一条夹棍的规矩。夏太常你,一定要尝一尝夹棍的滋味,才能想得起来吗?”楚嫣的声音很温柔,但此时听来,却令人毛骨悚然。

    楚平听到楚嫣竟然兜兜转转,问起了旧年边关上的军务,心中一凛。他不曾在军中行走,对军队里的事情十分生疏,倒的的确确忘了这一点——早在六七年前,大将军还不是大将军的时候,夏太常由京城中执掌御前禁军的执金吾,调任外防,以征西将军之职领大将军事,而现在的阮大将军,则作为镇北将军,担任夏太常的副将,一并同行——当然,阮大将军,也不顾物议,带上了他这个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官半职的meimei,作为帐下幕僚之一。这期间发生的某件事情,或许是大将军一定想要在供状里听到的。也许就是刚刚楚嫣提到的,那场兵败的经过。如果确然如此,他只顾跟着当下的案情编写供状,的确疏忽了一些东西。

    衙役还是遵照楚嫣的命令,把夹棍搬了过来。抬起夏初不住颤抖的双腿,脱去草鞋,将已经赤裸的脚踝放进三根圆木之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几乎没有人,可以抵受住夹棍的拷讯。

    “我知道太常是想死了,觉得一死就能结束。可是太常不必如此抗拒我,这是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了,如果还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到了九泉之下,还会有谁听你说呢?”楚嫣轻声说完,就退开两步,命令行刑。衙役拉起串在圆木上的绳索,从两侧用力收紧。夏初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几乎不能喘气了。脚腕上传来骨节寸断的剧痛,用力敲打着他的脑髓。与细而坚硬的拶子不同,三根沉重的木柱紧紧压在脚踝上,足以在一瞬间将脚骨不由分说地碾断,他甚至能在圆木扭紧的吱呀声中,听到轻微却分明的骨裂声。意识的黑海一波一波向他席卷而来,淹没了口鼻。他在肺腑几近破裂的窒息中忽然爆发出一种自暴自弃的愤懑。这些人,这些事,真的值得他苦苦坚持到今日吗。就算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可尘世间严密的天罗地网,早就将他牢牢地困在里面,他哪里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难道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选择吗。于是楚嫣终于等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就算是好了,那我做错了什么?……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喊叫,让楚平等人都一头雾水。只有楚嫣知道,夏初终于承认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与几个心怀叵测的阴谋家为敌,总比与无数面目模糊的世人为敌,要来得精神轻松。楚嫣吩咐衙役停了刑,在他的身畔半跪下来,杏红的裙裾,也被地面上淋漓的血水浸湿了:“果然,夏太常一直明白其中的缘故。本来么,从执金吾到征西将军,难道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升迁吗,值得他们这样来反对你。至于大将军,到底要许诺给这些将军们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他们达成一致,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所以,还是太常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错……”夏初伏在地上,不住喘息,抵御着一阵阵抽搐似的剧痛。夹棍取下之后,脚腕已经淤紫泛黑,不过片时,就累及小腿和足趾,也跟着浮肿起来,“他们想把,长安以西,都变成,自己控制的军镇……任何一个士兵,都,可以借着,搜查间者的名义,无需律令,随意劫掠百姓……可以把守官道,盘剥往来商贾,不必经过,州府许可……用筹措军费,为借口,可以任意加征赋税,抄没入官……不必师出有名,不用经过国库……这是乱命,是将,百姓置于死地……就算国库,负担再重,也不能打这种……主意……况且,有多少人,在里面贪污……只要有一点可能……我都会,尽力阻止……”

    十四年前的一个晌午,休沐日里,及笄的少女像往常一样坐着轿子,来到隔壁亲熟的阮诗jiejie家。刚刚说了几句家常话,就碰到了年事已高,业已退居京城的阮太傅,在侍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进了厅堂。楚嫣连忙站了起来,敛衽行礼:“世伯好。”

    阮太傅虽然年迈,精神还算矍铄,面对她,态度很是和蔼:“你是,楚家的二姑娘吧。令尊在世的时候,经常夸赞你的聪明。比你大哥,一点不差。”

    提到几年前去世的父亲,小姑娘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世伯谬赞了,是先父太宠我了。”

    “看我,看我,上了年纪,说些什么话。”阮太傅连连摆手,安慰她,“——不过,你的确很聪明。诗儿给我看了你写的文章。你年纪轻轻,读书却这么多,文笔也漂亮。真不错。”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很少有长辈再这样称许她,喜悦一下子盖过了感伤:“世伯这样夸我,我脸都红了。”

    “不过呢,除了吟咏山水花草,或是写一些故典之外,时下的题目,有没有兴趣试一试——正好,我这里有一个题目,你如果喜欢,也来写写看,如何?”

    楚嫣点了点头,阮太傅就让侍女挪来笔砚,在纸上一边勾画,一边细细地讲给她听——

    “……所以啊,我和赵大将军,都已经上书朝廷附和了。其他的官员呢,几乎也都是赞同的。应当不日就会推行。外面的士子,也多有人以此为题,写些议论文章,讨论此事的益处。你也试试,以你的才学,可能写的一点不输给他们。”

    “那,这应该是个好事吧。”

    “当然是了。咱们朝廷,要守住边境的安宁,其实也很不容易,将士们虽然骁勇善战,可没有军饷粮草不行。近年来,因为军费一事,国库也越来越艰难了,可如果再加税,便会民怨四起。不如就放开些许可,让军中将领督管太守和县令,收取地方上的赋税和罚没,直接作为军费使用。不经州府县来来往往的手,免于被层层贪墨,节约一道,钱财自生,岂不好啊?”阮太傅用一个从未接触过朝政纷纭的少女,也可以马上理解的话,浅易而耐心地解释,“而且,边境的州府,一直为间者所扰。敌国的间者无孔不入,藏匿在街市里,甚至扮作行商,四处流窜,探听情报之外,还煽动闹事。百姓要好好过日子,早就不堪其苦了。地方上的官吏,对间者不够敏锐,管束不住,常常顾此失彼。这一回,正好也让将士们查个明白,把这些人给清剿干净,还当地一个安宁。这也是有利百姓的好事。但是,百姓大多不识字。不通文墨,话就说不出来。所以,你就替他们写出来。不用拘泥于体裁,非得写成古板的策论——那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事。写文章嘛,天然真性,情志动人最好,是不是?”

    回忆宛如流水,楚嫣闭上眼睛,轻轻截住:“太常到底做的对不对,我弄不懂。十四年前就不知道,今天也还是不知道。但这不重要——我只知道太常说,准许军队搜检间者,自审自判,就会冤案四起,使百姓家破人亡;允许士兵严守官道,阻止可疑行人流窜,就会借机盘剥,形同剪径;给予将军们自收军费的权力,就会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言下之意,就好像,边关上的将士们,都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只要失去了律令条条框框的约束,就会抢掠百姓,无恶不作了。而曾经说过这种话的人,过了没多少年,竟然想来做他们的主帅了。这难道不是在白日做梦吗?”

    她还是可以想起来那一天。主簿楚嫣,即将跟随镇北将军阮怡出发之前,与阮怡一起,向长平侯夫人阮诗拜别。嘱托的话说遍,阮诗竟然单独留下楚嫣。阮怡一脸狐疑,眼光在jiejie和情人之间转了几转,想起前一阵子自己到吏部“舌战群儒”的壮举,一阵心虚,赶紧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打起圆场:“……jiejie,千错万错都是我胡闹,就是舍不得,想让小嫣跟我一起去。”

    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连心存畏惧的楚嫣看了,都忍不住抿唇一笑。阮怡见了楚嫣的笑,有点放下心来——“我和令容单独说两句话。”这时候,阮诗又摆摆手,让他出去。阮怡哦了一声,转头悻悻地关门出去了。

    阮诗留下她,淡淡地,慢慢地对她说:“……过去金吾,阻止了朝廷将西北州府划为军镇,交由西北军管制的事情,军中,大多数人应该还记得,可能有人已经忘了。——你若不甘心,可以去传扬一下,让忘了的人,也回想起来。”

    提起那件事,她一瞬间黯淡下来。可是阮诗这样若无其事的许可,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为什么让我这么做?”

    阮诗淡淡地笑了一笑,眉梢眼角却没有一点笑意:“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应该让你知道,当年那件事,到底是谁错了。——跟你说的时候,我和爹爹都以为,这应该已是确凿无疑的国策了,没想到后来又出了那么一连串变故,对你不起。是你的文字太好了,金吾看了,就只记得你写的,记不得别人了。”

    “没有让你去害他。你不用添油加醋,也不用说什么假话。只是让更多的人,来评一个理。金吾当时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你只要原原本本,让大家想起来,就够了。如果他是对的,自然会被赞同敬仰。如果他错了,你也能明明白白地瞧得见。你该有这样的机会。”阮诗又补充说。

    “……诗jiejie,你真狠心。”楚嫣垂下眼睫。

    阮诗无声地摇了摇头:“……令容,你和二弟的事,既然你们都自认有情,确信只有这样,才不会终身抱憾,我便也不再过问。可是,我还是觉得弟妹可怜,你觉得呢?”

    楚嫣心中一片茫然,她对刘夫人没有分毫恶意,却也没有那么充盈的同情心和道德感,可以因为同情和道德,站在绝境里不发出求救的声音:“如果……我当年没有拒绝,刘jiejie就不会来,也就不可怜了。”

    “因为是你才会这样说,因为你是拒绝的那个人,拒绝之后还可以再拥有。可是,我如果守不住他,他就会飞走了。”阮诗望着窗子外渺远的天色,好像那一片遥远的苍蓝云雾中,真的有一只飞鸟扇动翅膀,飞得远了,“如果金吾也遇到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孩,一定要喜欢她。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

    阮诗的目光如雾如烟一样散去,楚嫣跪在那一片冰冷的血泊里,忽然觉得恍如一梦。

    “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有句话叫作,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也许天底下,本没有那么多讲道理的好人。”楚嫣轻轻地说。

    夏初一动不动,视线深深埋在一团黑暗里,眼前模糊得一无所有,双睫张阖间,一片潮湿。他知道那不是汗,不是血,是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进无边的黑暗里去。

    “虽然,有误解……但分明,还有机会……事在人为……我还可以……有机会,赢得他们的心……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输了……你说什么,都可以。”他喃喃地说。

    楚嫣忽然发出了轻蔑的冷笑:“夏太常,夏初,你竟然还是这样。不管他们因为唾手可及的利益被人截走,而恼羞成怒,还是单纯的不服不忿,意气用事。就拿战败的罪魁祸首张将军来说,不遵将令在先,错漏防务在后,葬送了五千士兵的性命,按照军法,足以辕门问斩。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居然向上书替他求情,判罚军棍,竟然还代他受了。你帅印在手,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敢用苦rou计收买人心。你不是眼里不容沙子吗,你的道德呢,你的原则呢,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楚嫣停了一停,决定无视他的痛苦和挣扎,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你憎恶我,可我懂什么,我只是按照长辈的吩咐写一篇文章,我拿过什么好处。策划整件事的人是你的堂舅和岳父,你不会不知道吧?你的叔舅和老师,贪墨、敛财、卖官,哪一样没少做?可是你还是把他们当作师长尊敬,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与他们割席?还有诗jiejie,你猜这件事她参与了多少,你心里不会不明白吧?你不是嫉恶如仇,你只是对我嫉恶如仇。你不是不会原谅别人,你只是不会原谅我。”

    “为什么呢?因为我漂亮,你在大庭广众下骂我,可以让别人称赞你‘好德不好色’。”楚嫣嘲讽似的轻轻一笑,然后笑容消失,声音低了下来,“因为我好欺负,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也做不了什么,没有害任何人的力量,也就威胁不了任何人。”

    楚嫣捧起他被铁链锁住的一只手,放在膝上,血迹淡淡的冷水从镣铐上滴下来,此时他已经无法拒绝了。她胜利了。她的辩才让她赢得了无数次的胜利,可只有这一次,足以让她解开缠绕半生的心结。绳结散落,只剩下空空如也的,风吹过也有回声的躯壳:“从那时起,我就在想这一天了。你不是喜欢用自虐代人受过吗,我一定让你挨个够,喜欢认错,我也让你认个够。”

    她重复了一下今日初见时用小指勾缠上去的动作,尽管轻触上去便会引发他莫大的痛苦,她还是这样做了。也许从一开始,她所渴望的,就是这样缠绕着血痂和污泥的纠缠。可夏初却忽然用另外的手臂撑着,让自己的头颈抬起一点点,他将那只手从楚嫣的柔荑里用力抽出来,幅度过大的动作,引发的骨裂般的痛楚,令他短暂地垂下头去,然后又微微地抬起来,动了动血迹宛然的青白嘴唇,用低微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也许,一切……都是我无能为力的……过错,但是我……从来没有……混淆过……是非对错,也无法……认同你。”

    楚嫣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但夏初没有再说话,他无力再说出更长的自辩,又或许觉得不必在眼前人面前倾吐。她确信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她又浅浅地笑了起来:“夏太常,你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我要提醒你。你再想下去,会明白的。放心,剩下的四十杖我饶了你,不会让你死在今天的。斩首的刑期在八月,时间还长的很,足够你想明白。”

    说完这些话,楚嫣站了起来。楚平冷冷地说:“楚长史,可审明白了。”

    楚嫣抚了抚衣裙,丝毫没有将她的兄长放在眼中:“正是。”

    “楚长史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供状,本官一点也听不明白。恐怕廷尉府上下,没一个人能写得出。楚长史要呈给大将军什么,就请自己写吧。”

    “如果兄长还陷在那几张纸里,还以为自己缺漏的是什么字句,真是枉费meimei今日的告诫。”楚嫣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嘲讽他,“在下晚间还要面圣,这就走了,廷尉正大人,请为我带路。”

    廷尉正脑子一麻,手足无措,僵在原地。楚平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楚嫣,你不要以为自己一时得势,就可以到处胡作非为。你将来有什么结果,好也罢,坏也罢,不要牵累到楚家。从今日起,你跟我们楚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没有你这个meimei。”

    楚嫣闻言,微微一笑:“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