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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倾一木岂堪支(六)

    日落黄昏,文琴因要处理院中事务,便剩墨月一人等在角门处。

    这小门直通外街的巷子,是当初修筑园景时,为方便匠人石料进出而特意凿的。寻常皆用一块假山弃料堵着不开,偶遇要事时才将堵门的石头搬走,为其疏通道路。

    大丫鬟焦急地徘徊着,小姐说酉时就回,眼下已过二刻,却仍不见人影,幸而与侯爷吵过一番,此刻无人敢来触小姐霉头,不然千金闺秀私自出府,被人知晓了传出去,对小姐的名声很是不好。

    正想着,外头就传来叫门声。

    墨月打开门,颜倾辞松松常常地出府,却阴沉着一张脸回来,墨月扶下她后又去搀溪岚下马。等这待年媳安然落地,墨月回头,见自家小姐竟一声不响地往外院去。

    墨月问溪岚:“你惹小姐生气了?她怎瞧着怒气冲冲的。”

    溪岚摇了摇头,望着颜倾辞的背影幽幽道:“我可没这本事。”

    她如此生气,是因知晓了颜氏销声匿迹的真正缘由。她二人找上当年为颜氏抓药的仆人,那老仆被人割了舌头,一句话都说不出,知晓颜倾辞是为当年之事而来后诚惶诚恐,百般不愿见她,还是颜倾辞拿他家人作要挟,他才肯回答她之疑问。

    颜倾辞是有备而来,对于当年之事,她心中其实早已有答案,所以不管那老仆能否说话,她问出心中所想,那仆役只需点头摇头即可。

    彼时她只哽声问了叁句话。

    “当年给我娘的补药中是否用断肠草替换了金银花?”

    “我娘是否撞破了顾裴元与外族勾结的场景?”

    “顾裴元——我那生父,是否是他杀了我娘?”

    前两条那老仆频频点头,只听到第叁句时,点头的举动半道儿一顿,双目圆睁,连忙摇头摆手地否认,然眼神却飘忽不定,一看便心虚不已。

    “他果真害死了我娘!”

    颜倾辞气汹汹冲出去,在与外院相连的垂花门下站了半晌,冷静后返回孤倚楼,叫了个婢子,让她找仆役给平陵郡王的世子通风报信。

    “就说曹洪说的,平陵郡王算甚东西,皇帝老儿他都不放之眼中,他不但不休妻,有朝一日还要cao了他父子俩的妻妾,不管是郡王妃还是世子妃,娘儿姥婆都不放过,他也要让他们尝尝个中滋味。”

    颜倾辞神情阴鸷,颇有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态。既然曹洪不入套,她心道不如她就帮他一把,推波助澜将他硬赶进陷阱里去,待二兽在坑中齐聚,她便作壁上观、隔岸望火。

    墨月吩咐仆人将角门堵住,溪岚将马牵至马厩,回院中端起遗落在墙边的膳盘,遥遥望了眼园中临溪而立的窈窕公子。

    文琴听闻小姐已经回府,及院探望,便见那下人院里的冷美人正端着木盘呆立于拱门下,她上前接过她手中木盘递与身后婢女,挽上她的手笑道:“小姐房里已经许久未添新人了,你能来我自是高兴,可是想通了?”

    “我……”

    溪岚还未开口解释,就被文琴热络地拉着走向颜倾辞。

    身着素色男服的颜倾辞静立溪边,双手负在身后,眼眸微垂,不动声色地瞧着微结薄冰的水面。墨月于此时从阁楼上下来,手中拿着鹤氅披到颜倾辞身上。

    墨月看了眼溪面,好奇道:“小姐在瞧鱼么?”

    “在瞧狼狈为jian、官官相护。”

    颜倾辞从腰间香囊中掏出一把花种抛向水中,成群的小鱼儿挤上前来,为一口食而争得头破血流,颜倾辞弯腰捡了颗石子掷入水中,抢食的鱼群受惊四散,溪水没一会儿就又变得干净透澈。

    “瞧,多像他们啊。”

    墨月文琴不知她话中深意,知道缘由的溪岚却隐约知晓她要做甚。

    不多时,府外打探的人来回消息,说平陵郡王的世子一听那话就找去了司隶校尉的府邸,带人将曹洪狠狠打了一通,大小姐也被那世子给抢回府去了,曹洪派人来请楚陵侯做主,顾裴元只搪塞他,不愿与平陵郡王的世子为敌,曹洪气急,一纸御状将此事告到殿上去了。

    溪岚闻之,看着颜倾辞道:“你想坐山观虎斗,却未考虑过你大jiejie的处境么?”

    颜倾辞遣退左右,只留她与自己对峙。她道:“考虑了呀,我就是为救她脱离苦海才引出这些乱子,不然你以为我这样做是觉得好玩?”

    “你可知对于当世女子来说,名声扫地,还不如一死了之。”  末了溪岚又补上一句,“不是谁都像你似的,对清白不管不顾,这事天下皆知后,最痛苦之人莫过于你的亲姊姊。”

    颜倾辞驳她:“倘不能痛快自在地活着,那要这些虚名又有何用?”

    “你当真是真心为她,而不是利用她?”  溪岚一语道破颜倾辞心里纠结之处,“你打着为她着想的旗号,实则不过是想给你的母亲报仇,你只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承认自己亦是踩着亲人的血rou而达到目的之人,你与你那贼父,并无区别。”

    “狂妄之甚!”  颜倾辞转身掐住她的咽喉,左手箍着细长脖颈将人拽向自己,右手高高扬起,却是去拔自己束冠用的簪子。

    头顶束缚松懈,玉冠滑落,如瀑墨发倾泻满背,颜倾辞挨得极近,她纤长睫毛根根分明地落入溪岚眼中,二人面贴面,相隔只一拳距离,养尊处优惯了的千金贵体,肌肤自是保养得极佳,离这样近,脸上竟连一丝瑕疵雀斑都瞧不见,白皙凝嫩如刚挤出的牛乳似的,让人瞧了不由想伸手捏上一捏。

    “你瞧仔细了!我亦是女子,她又是待我不薄的亲阿姊,我就算屠绝他满门,也不会伤她分毫!那样式的男人,不要也罢!虚名而已,她若稀罕我日后便再想别的法子挣给她!”

    “我知她苦难,却也不会无故管人家事。倘若她有一丝不情愿、不肯反抗,倘若她想息事宁人、忍气吞声,我自当袖手旁观地尊重她,这种人亦不值得我搭救。然而,是她有求于我,她向我倾诉苦衷厄运,我听之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既帮了她又报了仇,是为一举两得之事,从无孰轻孰重!”

    溪岚被她掐得喘不上气来,她拍打着她的手,面色酱紫。颜倾辞从目眦欲裂中苏醒,歉疚地松开她,待人喘匀了气,她方道:“以后休将我与那老匹夫作比。”

    她指得自然是顾裴元。

    溪岚捂着脖子咳嗽,眼角泛出泪花,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测,然而比起自己的父皇,她竟觉得眼前女子更为让人捉摸不透,上一刻与你言笑晏晏,下一刻便能取你首级。

    难怪李嬷嬷说她爱发疯病,却不是甚么伢儿疯,而是有城府有谋略的狂症。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无端端令溪岚生惧,她揉着自己微疼的脖颈,问她:“方才你说屠绝满门……你要屠谁?”

    颜倾辞朝她扬起一笑:“当然是谁害了我娘亲,我就屠谁。”

    溪岚瞪大双目,那岂不是……“你要杀楚陵侯!?你疯癫了?他是你……”

    “生父嘛……形同虚设的父亲,没了就没了,我不稀罕。除却他,还有个老贼我也要一齐收拾,那人你也熟悉。”  颜倾辞右掌抚向溪岚一侧脸颊,笑眼盈盈,浑似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足以让溪岚胆寒不止,“墨台斤烈——当今的圣上,北渊皇帝。他还欠着我母亲一条性命呢,平白让他当了七年皇帝,他也算够本了。”

    溪岚却是不信:“他在宫廷之中,你怎么杀他?”

    颜倾辞屈起指尖,刮了刮她鲜嫩的唇,玩也似得往下颌摸去,“不是有你么?我的公主殿下。”  收回手,放在鼻间嗅了嗅,颜倾辞享受得笑逐颜开,“日前冯万伦替李嬷嬷探完病的回宫路上,我让一名不识字的扒手偷来了他药箱中的笔迹。让你去楚陵最好的药铺……呵,那不就是济世堂么?”

    溪岚闻此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想做什么?前朝臣民与你无冤无仇,我不许你连累他们!”

    “我连累他们?殊不知他们要杀墨台斤烈的心比我更坚更浓!七年之前,北渊灭穆,数百万平民惨死于北渊铁骑之下,流血漂橹、遍地尸骸,这其中就有你的亲人!穆朝皇室被斩草除根被杀得一个不剩,唯你侥幸逃过一劫。”

    “前朝臣民在外头为你朝抛头颅洒热血,然你却在这儿,在叛国贼的府邸苟且偷安!你就对得起他们了?!你说担心他们前赴后继的去送死,那我便告诉你,他们怕得从来不是一死,而是恨不得偿、仇不得报!”

    颜倾辞望着眼前人紧蹙的眉头,她双手怜惜地捧起她的脸,用轻缓的语气极力劝说着:“你瞧,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溪岚推开她,坚持道:“我不许你利用他们。”

    颜倾辞捧面的动作停留原地,继而收回手来,娇娆地顺着自己的秀发。

    “晚了,”  她笑,“文琴去药铺鉴药时,我就叫她买了二钱朱砂与二十钱麻黄,消息想来已经传入宫中,你再阻拦亦是无用。”

    朱砂二钱、麻黄二十钱。

    合起来便是:二月二十,诛杀皇帝。

    今日乃十九,二月二十即是明日。溪岚道,她还有机会阻止这一切。

    她正要奔出去,不料颜倾辞眼疾手快,先一步将她抱住。溪岚眼看着她解下腰间绸带绑上自己双手,又一面呼唤侯在园外的奴仆进来作帮手,溪岚抵抗不能,被众人按在原地。

    “我说了,你再阻拦也是徒劳,我意已决,无人能更改。”

    “颜令鸢,你个疯子!”

    “将姬芙关进我的侧室,无我允许不得放出。”

    “是,叁小姐。”

    腰带被抽去,衣裳自然半敞,颜倾辞拢着鹤氅遮住外泄春光,那厢去外边打探消息的文琴墨月一并回了来。

    “如何?”

    “不出小姐所料,二人进京面圣,大姑爷虽为司隶校尉,皇帝却是护短的,知晓后震怒斥责了平陵郡王世子几句就没了下文,只说会给大姑爷新赐一桩婚事,也不说放不放大小姐,大姑爷只觉丢了面子,一心讨个公正,皇帝松了口,却说空口无凭,要让大小姐自证确受侮辱方行。”

    颜倾辞闻此冷哼一气:“好个昏君!这种事如何能取据?让我大jiejie抛头露面自揭伤疤,无异于让人刨粉自证!”

    文琴四周看一眼,见无外人,仍是劝主子上楼再说。几人一面走一面议,墨月气愤道:“况不论前朝还是本朝,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妇人若要告发某人jianyin之罪,自己须先赤脚在碳火中走过、和着中衣在钉床上滚过方能报官,试问能有几人遭得过这劫?受了侮辱的却要受罚,好没道理!这官府竟是个护佑猖犯之所在!”

    颜倾辞深以为然地点头,猜道:“大jiejie被那世子关在府中,想是不能出面自证,那曹洪孤立无援,定是败兴而归了。”

    上得叁楼,颜倾辞踏入卧房,隔壁即是敲窗破门嚷着放她出去的溪岚。

    文琴:“小姐猜得不错,大姑爷碰了一鼻子灰地回去,想必心里会怨恨侯爷不帮他说腔。”

    颜倾辞接过墨月倒的一盏茶,递至唇边,轻抿一口,佯装困扰道:“是呢,真令人担忧。”

    担忧?颜倾辞心中窃笑,她巴不得曹洪记恨顾裴元呢,自己千辛万苦布了这么一场大局,为得可不就是这个?

    曹洪所任司隶校尉乃监察百官之职,顾裴元身为楚陵侯,手揽大权,在当地难免会做些不法之事,先前曹洪是他女婿,自然会帮他将事瞒下来。然如今他二人闹翻,观皇帝作态,曹洪定是不会去寻平陵郡王的错处了,再多都无济于事。但顾裴元就不同了,他一非皇帝至亲,二非不可或缺之臣,叁又是皇帝忌惮之人,参他一本当即见效,这日积月累、桩桩件件的脏事臭事,足够送他归西了。

    隔壁房里的溪岚听了她们的谈话,心中止不住得吃惊,文琴墨月不知颜倾辞的用意,她却最清楚不过。

    她知晓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亦知晓她的目的是弑君弑父。溪岚光是想到这一层就惧得将纸窗扣破了几个洞。

    弑父杀君……还是未费一兵一卒,仅用口舌杀人。

    她尚是女子便能兴如此飓风作如此激浪,倘若她为男儿身,岂不是更要搅得天翻地覆?小者雄霸一方做个混世藩王,大者兼并天下,流芳千秋万载。

    此后经年,事实以据。纵使身为女儿之身,颜倾辞仍能力排众议、化险为夷。正如她的《勉女吟》中所书那般:以羸弱之躯胜莽阻,以隆毅之志战霜雪……不慕豪雄,但为枭雌,吾辈女儿当如是!